1 她的微笑很甜美(1 / 1)
“张太太,今天就聊到这吧,下一次是下星期三下午两点。”我翻着手机里的日历,在那一天日程里添加了记录。
“曹医生,每次跟你聊完后我的心情就会平复很多,谢谢你。”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全身名牌和珠光宝气依然掩盖不了她的失落。和白手起家的丈夫辛苦打拼几十年,得到的却是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失望、悲伤却又不得不忍气吞生,直到一双儿女长期定居国外后她的世界从此封闭,于是在长期的精神刺激下变得患得患失,脾气暴躁,直到有一次自杀未遂才引起家人警觉,后来被确症为抑郁症。
我对着她微笑:“你才是自己的主治医生,多去外面走走,保持心情开朗,打打太极,听听舒缓的音乐,读读各类书籍,都能有效改善你的病情。”
张太太听后连连点头,颇为感动,站起身和我握手告别。
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已是夕阳西下,我通知助手下班,走到衣架前准备换衣服。生活节奏加快、竞争压力增加以及贫富分化带来的社会矛盾,使得精神障碍的发生率越来越高。这类人往往是被压迫的弱者,不仅要承受病痛带来的折磨,还要承受他人误解带来的歧视。正是由于这样那样的误解,致使患者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期,直到无法挽回。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实在让我感到痛心。
刚脱下外衣,我的手机便响了,走到桌前按下接听,是父亲打来的。
“小裕,你现在在单位吗?”父亲迫不及待地开口。
“爸,我正准备下班,怎么了?”
“哦,那你稍微等一下吧,你云叔叔马上要过来,现在正在路上。”
“云叔叔?”
“你忘了,我那个老战友,云锦程,你小时候他住我们隔壁的。”
“哦,想起来了,他来找我有事?”
“好像是为了他女儿,你多费点心吧。”
“知道了,爸。”挂上电话,我开始努力回想这个人,印象里是个笑容十分爽朗的硬汉子。而他女儿,好像小时候还一起玩过过家家,是个皮肤雪白,眼睛清澈,总是歌声碌碌的可爱女孩。
不一会,门外响起敲门声,我抬头顿时一愣。率先进来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云锦程,印象里那个挺拔伟岸、如山似塔的刚硬男人如今却是顶着脾酒肚、发际线后移的一派中庸样。紧跟他身后的中年女子也是微微发福,服饰华丽富贵。
我迎上去跟他们打招呼。云锦程拍了拍我的肩,笑得直爽:“小裕,十几年没见,如今真是一表人才,这么年轻就开了心理诊所,老曹教育出来的儿子果真精明能干。”
我推了推眼镜,谦逊道:“云叔叔过奖了。”
“梦梦,傻站在门口干嘛,还不快进来。”云夫人对着门外喊道。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她。皓雪凝脂般的肌肤,在灯光下同薄翼般透明。墨黑双眸如晨曦露水般晶莹剔透,顺直黑发在缓步间如丝绸般柔滑。依然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恬静美好。
“裕哥哥。”她的嘴角挂着一抹甜淡笑容。
“梦梦。”我回应。
她叫云梦,是个如她一样很美很美的名字。
“丛花对月梦云空,月梦云空晚恨风。风恨晚空云梦月,空云梦月对花丛。”
印象中,每次别人问起她的名字,小小的她总是似模似样地背起这首诗,她说最喜欢这首有她名字的回文诗。
寒暄过后,我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们一家人坐定后气氛忽然安静下来,直到我泡完三杯茶还是一语未发。那种面露难色的表情我并不陌生,云锦程在W市商界也是个铁腕人物,从一家私人服装作坊发展到如今的上市公司,成功跻身W市排行前十的富商。这样的显赫家世,最是注重名声这样虚无的东西。
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我说:“云叔叔,我是个专业心理咨询师,有应有的职业操守,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云锦程连连摆手道:“小裕,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品德我们当然是相信的,要不然也不会大老远的找来。只是,我实在不知从哪讲起。”
“还是我来说吧。”云夫人坐不住了,看了眼云梦道:“事情是这样的,梦梦不是还在B市上大学嘛,学音乐的,大四了,眼看着今年夏天就毕业了。谁知前几天她学校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她顿住,似乎难以启齿:“说梦梦好像不太正常,让我们最好去医院……”
听到这,我不由看了云梦一眼,她只是静静聆听着,仿佛他们说的那个人与她无关。
我正打算开口进一步询问时,云锦程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说了句“我出去接个电话”,便起身出了门,似乎走到走廊尽头,但依然能听见他洪亮的嗓音。
我起身虚掩上门,这才安静了些,坐回沙发后问:“她有什么症状吗?”
云夫人皱了皱眉,开始缓缓道来:“老师说她一开始总是对着空气说话,还常常一个人傻笑,有时在校园长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每次上课旁边一定要空一个位子。看她没什么其它怪异反应,也就随她去了。直到那一次,教室里坐满了人,有个同学实在没位置就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结果……哎,说我们梦梦就像疯了一样把那个身高1米8的健壮男生愣是打得鼻青脸肿。发生了这件事后老师才明白梦梦的问题有些严重,所以马上给我们打了电话。”说到这,云夫人开始哽咽,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着湿润的眼角。而云梦,只是一瞬不瞬盯着离她最近的那杯清茶,看着茶叶在水里沉浮,置身世外的感觉。
“阿姨,喝点茶再说吧。”我将茶杯往她那推了推。
云夫人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这时云锦程接完电话推门进来。
“不好意思,公司事太多。”
我点了点头,云夫人情绪也缓和了些,她继续道:“我们接回家后并没有直接找医生,我真的不相信一向开朗的女儿会不正常。这些天观察下来我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老师又不可能胡说,这才找到这来,想让你帮梦梦看看。”
我正在整理头绪时,俩人的电话一前一后又响了起来。
“在这接吧。”我说。而云梦的视线已经从茶叶中退了出来,转头看着窗外。我发现即使是脸上带笑,她的眼中总是带着一抹说不清的忧郁,很轻很浅,却挥之不去。
等他们接完电话,我问:“阿姨,你真的觉得她平时一点异样都没有?”
云夫人想了片刻,这才支吾道:“好像……稍微有一点不同,你也知道梦梦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从小我们特别疼她,什么都依着她,到后来她的脾气越来越任性。特别是初高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叛逆期到了,家里的阿姨一个个都被她气走了,从来没有一个超过三个月的。后来上大学,我们帮她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请了钟点工,那也是请一个走一个,走马观花似的换。而这次回来,她忽然变乖了,不会随便乱发脾气,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居然还会向阿姨道谢。这突然的转变倒让我觉得……反而有点不可思议。”
“那是女儿长大了懂事了,难道还像以前一样任性你才开心?”云锦程十分不赞同地反驳。
我想了想对他们道:“叔叔阿姨,情况也有些了解了,让我单独和梦梦聊一会吧。”
云锦程对云梦嘱咐了一下:“梦梦,你心里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你裕哥哥说,你们从小认识,不要见外,他会帮你的。”
我将他们领到一旁候客厅安置下来,云锦程拉住我说:“小裕,等会聊完和叔叔一起去吃个便饭,我把你爸妈也约出来了,我们好久没聚了。”
我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但这次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下来。
回到诊疗室,云梦已经离开沙发站在窗边。夕阳柔和暖光斜斜洒下,在她白皙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光影。她闭着眼,嘴角带笑,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早春沁凉的风带着万物浓厚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垂在肩上的一簇长发如柳枝般轻轻甩动,在空气中画着只有她懂的美丽图案。
“梦梦。”我喊她,有些不忍心打扰。
她慢慢睁开眼,转身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片清明透亮,仿佛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你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我尽量将声音放柔,为了消除病患对医生的敌意和防备,和患者谈话时我都会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语气,让自己看起来亲切、值得依赖。
云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对着空气说话?”
云梦不假思索道:“我只是偶尔会哼几句歌而已,是老师大惊小怪了。”
“那么,为什么会一个人傻笑?”
她扁了扁嘴:“想到开心的事就笑了,不笑难道要哭?”
我一时语塞,她的逻辑清晰,语言顺畅,眼睛有神,与人对视不惧,脸上扬溢着自信,倒不似我平时接触的病患。
“为什么上课时旁边一定要空个位子,有特别的原因?”
云梦向窗台上靠了靠道:“我不喜欢旁边坐个人,会打扰我。”
“为了自己的不喜欢,甚至不惜打人?”
她微垂下眼,右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那天我心情不好,一时情绪失控。我妈也说了,我一向十分任性,有时做事便不计后果。”
出于职业习惯,我和别人聊天时总会注意对方每一个表情、动作、语气,而显然她紧张了,至于那些话的可信度我在脑中先打了个问号。
我继续不动声色地问:“你在学校有没有特别郁闷不开心的事?”
她停下了小动作,没有看我,摇了摇头:“音乐是我喜欢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很开心。”
这样的谈话没什么意义,她对我还是有戒备的,我只能试着聊一些其它的事消除她的芥蒂。她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吸引了我的注意。玫瑰金的链条,吊坠同样是玫瑰金,星形瓶状,瓶口似乎可以打开。头部和尾部镶嵌了一些细碎钻石,瓶身镀了英文字母“YOU”。
“项链很漂亮。”我说。
她伸手小心抚摸着,仿若世上最名贵的珍宝,笑容也变得轻松:“我特地去香港定做的,是我最喜欢的一条项链。”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所以才这么喜欢?”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她手一紧,随即摇头:“只是……没有缘由的喜欢。”
我打量她一会,从桌上拿起手机翻看了一下日程,道:“你下星期四可以过来吗?我再好好和你聊聊。”
云梦转身看着窗外道:“我现在一直在家,随便哪天都有空。”
“那就上午9点过来。”我在日程上做好记录,随后半开玩笑地说:“还是希望你能尽量配合,毕竟我是心理医生,不是侦探。”
“好。”她气若游思的声音,一下就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