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叨叨令(1 / 1)
只一瞬他就调开视线往一旁走去了,盛苡不免诧异,这人派头真大,把她当空气无视掉了,于是便觑眼留意,要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走到供桌前,掀开果盒,挑了颗永枣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起来,这下她有些沉不住气,连供果都敢吃,排场早赛过神仙去了,固然他的仪容举止讨人喜欢,但态度礼数实在不周全,哪里符合宫里人的规矩?
她轻声提醒,“大人,那是供果,不能吃的。”
他神情自如,完全不搭理她,伸手又要去拿,盛苡大急,走近挡在他跟前,她心里虽存着火,却不敢发作,只偷偷地把果盒往身后挪了挪,且等打听了他的职衔,再做道理。
只见他拉长了脸,那双眼睛不怒自威,略带阑珊,盛苡被她看得心里惴惴,转念一想,原本这事儿她占着理,怎么这会儿反倒像是被他寻了错处似的,不自觉地就把腰杆儿挺直了,壮着气问:“大人您干嘛来了?有没有奴才能帮上手的地方,您言语一声……”
她这声,音量够大,响彻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反观那人还是半点反应没有,拿起侧手几案上的玉皇经随意翻看着。
盛苡气的涨红了脸,这人惯会摆官架子,明显是故意寻她的开心,奴才的脸面就活该被人三番五次的作弄么!不过退一步想一想也就开解了,这大概就是身份人的通病罢,比着那些吆五喝六,动不动就上手上家伙教训人的宫女太监们,他冷淡的态度已经算对她客气了。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盛苡怀疑他没有仔细在看,也许是法事做得多了,经书里的内容已经熟记于心了。
他靠在桌案前,匀长的双腿交叠着,鬓角乌黑从青毡暖帽的兽毛镶边下延展出来,眉头微拧,姿态昂然中透出少许孤寂,浑然一副华贵不容进犯的气度。
盛苡暗暗注视他,瞿然而惊,一个猜测从她脑间里浮现出来,老话不常说,金无赤足,白璧微瑕吗?
老天爷冥冥之中安排的自有定数,月亮还经常缺角呢,总之是绝不能让一人圆满到无缺漏的。
结合他全然无视她的态度,她愈发开始认定他怀有非聋即哑的暗疾,不然怎么能对她接二连三的问话毫无应答?
这番醒悟突然使她心里隆隆跳着,怎么都按耐不住想要验证的念头,脸上也越来越烧,情急之下,重重地咳了几声。
她自认为这一试探是很乖觉的,不用惊出大的响动就能测出他的反应。
果不其然的,他眉头一皱,拧得更厉害了,似乎对她发出的动静感到不满,这么说,就不是聋子了,盛苡心里一坠,缝聋必哑,倘若耳朵上没毛病,自小锻炼是能学会说话的,他既然能听见声音,是先天就失语了的。
四下里顾盼,她捧起先前藏在身后的食盒,匀步走到他近旁,把双手往他面前一伸,弱声说了句,“大人”。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探手取了颗金橘,回递给她。
盛苡这会儿已经习惯了他倔傲的脾气,一瓣一瓣地给橘子褪了皮后,又呈送回去。
他却没有要接的意思,这让盛苡失了头绪,讪讪往回收手,就见他探唇寻了过来,这一举动刺得她双手一颤,忙反应过来将橘瓣放进他的嘴里,她的话也脱口而出,“大人,您是哑巴吗……”
言尤未毕,她先懵了,都怪她被他方才的动作扰了心性,原打算示个好,旁敲侧击问一问的,一不小心嘴上失了把门儿,直把难听话攒了出去,这下可捅了篓子,就看人怎么跟她计较了!
他脸上一瞬露出愕然之色,降下眼梢冷冷扫了她一眼,略点了下头。
见他如此大量,盛苡暗松下一口气,抬袖捋一捋额间的细汗,一时同情之意渐兴,替他大感可惜起来,这么风光霁月一人物,偏就被摘掉了说话的能力,怪不得脾气这么拐,他若能够开口言语,声音一定很好听罢?
门外漏进一股风,她暗花绫的袍角微漾起撞进他的眼角,斜眼一看,她脸上挂着一副傻样,瞧不出在想什么,猛地一拍脑袋嘀咕道:“……坏了,差点忘了……”接着就朝他看过来,嬉皮笑着问:“大人,殿里要哪几样果子?回去我照着补办。”
他深不见底的眼仁里流出戏谑,告诉?怎么告诉?他不是哑巴么?
她眉毛一抬,指向桌上伴风沙沙做响的宣纸。
他重重撂下经书,绷起脸,盛苡很识趣地挪开紫檀镇纸,提笔蘸了墨递进他手里,极尽讨好地缓和他的不情愿。
他身子微向前倾,笔速很快地书写着。
“岗榴,柿霜,佛手……”她轻喃,临的是颜书,字骨极具风韵,风格遒上,骨肉停均,再看他骨节匀密修长的手指,盛苡眉棱倏地一跳,自讽地笑了下,他父亲穷极腹中,将才华尽数遗教给她,偏疏漏了将虎符的模样述给她听,养出她这么个不孝顺的闺女,活活逼死了她老子。
这么漂亮的手,能相媲的大概就是十年前养心殿门前伸向她的那只,轻一撩拨就将她手里的虎符诓了出去,至此终结了大祁的命运。
“名……”他停笔落下最后一个字。
盛苡歪头看向他,指着胸口问:“大人问我吗?”
他拔出腰里的白汗巾擦完手,顺手扔进她怀里,眯起眼睛视她。
他距她不过两步远,震慑的视线投射下来沉沉压在头顶,盛苡忙从胸前揭下他的手巾攥在手心里,忐忑着接受他的审问,低头答道:“奴才盛苡。”
幸好他只问了名,若是问出了姓,她的身份搞不好就要穿帮了,紫禁城易主后,从前旧的用人尽数被驱逐殆尽,换了爱新觉罗氏的旗下人,她的名字鲜为人知,实际上并不具备威胁。
他身上具备着某种威仪使她感到惶惑,却又不得不顾及他言语上的不便,怯怯掀起眼皮觑他的神色,只是嘴唇微抿着,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
她心思一动,一时有些感慨,抬起脸略有笑意,絮絮道:“奴才盛苡,茂盛的盛,“采采芣苡”的苡,出生那年,天下大丰,各地万癝千仓,粮盈粟沛,奴才她爹为奴才起这名,寓意与天下人同庆……”
年幼美好的经历,她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独自回味,从不敢跟别人念叨,难得今儿碰着个嘴巴严实的,她便斗胆叨扰几句,说出来自是另一番感受,更能体会出过往从前的欣悦。
天穹宝殿里一室安和,养心殿那厢早炸开了锅,四喜对跟丢万岁爷这项罪责感到万分惶恐,他在养心殿门口转磨着身,被小六子敲着脑袋痛骂:“这里头灌浸的是不是豆腐花啊!你成不成?不成下回轮值我找别人去了啊!赶紧的!想咱们万岁爷上哪儿去了?”
四喜泪汪汪的,抱着脑袋喊冤:“是万岁自己说的,不让人跟着,我偷溜着被发现,好被训了一顿呐!”
既是皇帝有心遮蔽行踪,过分惊动反倒不妙,小六子稍一推想,给出决断,怒目而视道:“你把这儿守劳了,我上别的地方瞧瞧去。”
四喜望着他踱步悠然的背影诺诺应是,小六子出了乾清宫直奔南果房,他尊守干爸爸金成辰时的嘱托,打算耽搁几句话的功夫先跟凭空多出来的这个干妹妹碰个头,再去找失踪的万岁爷不迟。
宫里消息传的飞快,张元福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已知其来意,一定要邀他进房里叙话,“六公公今儿得空上我这儿来了,不赶巧,盛苡那孩子勤快,天穹殿里有些活计,她赶那儿去了,早知道我就该拦着,您先屋里坐着,我找找她去?”
这恭敬的态度里还套着层意思,小六子略略一品,露出安抚的笑容,推辞道:“不客气!既这么,我舒趟腿儿去,咱们做奴才的,哪儿能娇惯着,我这干妹妹劳您照应,该怎么用还怎么用,不然怠慢了主子,回头害得还是自己,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十分在理,张元福不由对他刮目另看,暗道其年纪轻轻已如此练达丰富,心有所向,御前得幸实为情理之中,愈发谦逊地送他远离。
小六子又一路赶近天穹殿,未曾谋面一人,已甚觉奇怪,探眼往殿里张望,顿时汗雨簌簌,依照干爹的描述,殿里那一抹倩影定是他干妹妹无疑,露出三分有二的侧脸,看出一眼果然马上就使他想起储秀宫的那位主儿。
而她近旁那人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千寻万找的皇帝!
眼前的情形如当头棒喝一般,事觉蹊跷间,他只得先避在门边,窥探一二也好再做计较。
“祁冀是你什么人?”
嗓音果然好听,叩玉鸣金似的,合着清冷无起伏的调子这样问向她。
她浅浅凹现的梨涡一晃失了形,瞳仁涣散缓慢透出孤寒,他在里头的面影也逐渐模糊起来,熟悉的语音腔调一如当初地响在耳旁,字句锥心难忘,也只他有底气凭据胜利者的倨傲直呼祁朝建贞帝其名。
十年前她面对的是他国质子,十年后,咫尺天颜,他是她的仇人,她却不得不栖身为奴,敬他如主。
“奴才盛苡给皇上请安了,回皇上话,建贞帝是奴才父亲。”
她额头抵着砖缝,两只肩头无可抑制地颤动着,低俯的模样酷似一只折了颈的丹头鹤,抖羽扇翅,极力保持最后的尊严。
“一人元良,万邦以贞,你父亲他一人降善,以保取整个儿祁朝赦免屠戮,朕对这点无可指摘,以为建贞之意也就在此了。”
他语气平舒地哂讽似乎起了效用,她肩膀缓缓垮了下去,抬起头横泪看向他。
皇帝不急地审视,盛苡全无乞怜的神色使他眉头微锁起,心里渐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