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荣华府邸(1 / 1)
实则说起这远王,临光是未曾谋面的,有句话叫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用在这处恰恰好,半分都不差。
说来也是她入宫时机不大当,逢上她入宫时,宫里头成年的主子祖宗个个男婚女嫁,开牙建府的便占上五个,更不提那长了年岁白白吃上天家许多米粮花上天家诸多银钱的娇贵公主,不为天家出人出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是以,京中常态便是今日国公府的嫡少爷尚了哪个公主,明日宫里头成年出宫建府的哪个天家主子娶了军功彪炳的侯爷家的闺女,关系扯得乱七八糟,指不定哪一日两边乍然遇上,哥哥姐夫姐姐嫂嫂地乱叫一通。
闲话扯得略微有些远,且还是说起这远王殿下。
细说来,天家出来的自是不差的,不拘品相外貌,便是那才学情怀,也足够撩得起京中一片闺阁少女心,可偏偏这远王殿下,籍籍无名到叫人觉得可怕。
倒也不赖他,谁叫这人投胎时候没瞧准,生成了个二殿下,顶头一个嫡母长兄英明神武,样样能行,弯弓可射雕上马可安天下,真是处处压人一头。除却这个,生养他的肚皮虽是金贵,赚了个贵妃娘娘的名头当着,可上头一个中宫压着,贵妃娘娘也只有称小伏低的份儿。
谁知晓人家一个六品官的奸生闺女,仗着生得一张好脸摸爬滚打踩着尸首血泪趟过来,有几多不易,要咬碎多少银牙,暗地里又扎烂了多少小人才得来的这位份名头。可偏偏,这好不容易生下个儿子,如珠似宝一样当眼珠子娇贵着的儿子却不大争气,事事都叫人压了一头。
找谁说理去?没处去说,谁叫你样样不如人,且还是寻个角落安生蹲着,灰扑扑地领个闲差到老到死才是正经。
临光想到这,忍不住就有些同情起这远王,虽是未曾谋面,可平素也没听见过这远王什么劣迹,是以未瞧见过人,她心内便已然生出了三分好来。
就这般蹉跎着过了几日,及至要往远王府那日,司礼监自然有白榭领着她出宫,倒是叫人惊诧,连带着还给拨了两个低眉顺目的清秀丫头跟着。
一问才知晓,原这是万平宫里头送来的,自家亲儿子成婚娶亲,当亲娘的不到正日子出不得门,事先好心给两个人伺候着,管你是收到房里还是拿来伺候洗脚,全凭着你喜好,左右又不吃亏。
临光这起子事情见多了,也不惊不怪,懒得理,只淡淡问一句,“叫什么名?”
那两个小宫娥生得一模一样的细眉大眼,细细一瞧,竟还有些眼熟,可没等临光想起些什么,便听两声清脆的少女嗓音——
“奴婢南河见过女官。”
“奴婢北海见过女官。”
又是一模一样的懂礼知尽退,叫人不得不慨叹这宫廷规矩调*教人。
临光摆摆手,叫她们起了,“出门前你们嬷嬷可对你们说了什么不曾?”要说万平宫,最大的当属兰嬷嬷,冬节那时候曾见过的,临光想起这茬就忍不住多了个心思,多瞧上她们两眼。
那边南河倒是个胆大的,乖巧接话道,“兰嬷嬷嘱咐过好两回,事事小心留意,奴婢定当尽心尽力,不叫女官难做。”
北海亦附和。
临光听不出什么不大对头的东西,也不知是她们掩藏得好,还是她们确然是什么都不知晓,这事也就揭过去再也不提,并上几个早就等着的老嬷嬷,一行人随着白榭一同往远王府里去。
远王府不远,离着皇城不过两刻功夫,慢悠悠说一回闲话,再饮过一盏茶,帘子一揭便是恢弘肃穆的荣华道在眼前铺展延绵开。
远王府恰恰在第二家。临着花隔着柳,镇门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骇人,铁将军一样把着门,她们这为奴为婢给人当牛做马的自然走不得,只好灰溜溜自侧门入内。
青布小马车达达踩着青石砖过,守着门的老门房还要尽职尽责将人拦下来,摆谱显威仪,借着天家的颜面问一句,“这是打哪里来,我们府上可不识得你们这起子人……”
本是鼻孔朝天瞧不见人,熟料眼眉一低瞧见白榭扔出来的牌子,立时老虎化作了猫,温驯得不得了,点头哈腰道,“哎呦,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没认出大人来,”说一千道一万,张牙舞爪好似都是旁人眼瞎,再接再厉又拍马屁,“大人辛苦,小人与大人开路……”
忙笑眯眯跑去开了门,又躬着一条脊背迎人入内。
临光隔着薄薄一道软帘自然听见也望见这人可笑形容,只有叹一句这人溜须拍马的功夫一流,险些连自己也飘飘然起来,叹过又觉得荒唐,终究还是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不过片刻入门来,一群子人乌泱泱挤在一处,真是好大的阵仗,就差敲锣打鼓,人人都宣告上一遍。
白榭是个有条理的,做起事来半点不拖泥带水,亦是滴水不漏,瞧见临光正望他,凑过来便道,“这一时不早,府上管事也早候着,女官若是不歇,一同去见见他们?”主人家嘛,自来都有那么个礼,入乡随俗先不说,总要先同人家打一声招呼。
临光点点头,乐得有人做这挑大梁的事,自己两手一掖,跟着白榭便行。又寻上一个领路的,这府邸也不至迷失路途。
余下的嬷嬷小太监自然守着等着,仔细做下什么错事,拿你一条狗命。
这远王府实则不大,毕竟荣华道这地界寸土寸金,一两银子都买不到一片瓦檐的贵,更加别提地段这般好,四通八达又有阶柳庭花。
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是,这话却不是说假的,到底是宫里头出来的主子爷们,住的也精细,一花一木都是仔细丈量过的,便是廊下悬着的红纸灯笼也有讲究,须得八个角,一个不能多也一个不能少。
临光一路同白榭往府邸中心深处去,眼睛却没闲着,囫囵扫过去要将这整间府都探查遍,可惜她没去衙门当那缉凶查案的铁面捕快,不然一查一个准,定然要叫市井百姓奉为青天。
前头白榭步子迈得平且稳,到底是宫里头伺候人惯了的,一言一行都透着股小心翼翼,连带着临光也叫照顾到,不知是有意无意,着实是熨帖人心。
好不容易七拐八绕转过前头好多屋子,脚下一转,豁然开朗便是极大的一处厅堂。临光自来没在什么大宅院里住过,可也晓得这厅堂是拿来议事的,是个顶顶要紧的地方,是以自然收了眼珠子装乖巧。
她这乖巧装了不到片刻,跟着白榭入了堂内,只听顶头极低沉的一道音嗓,“见过白榭公公。”不卑不亢亦不张扬,无端端给人点庄严肃穆感觉。
白榭这人不端架子,言语之间也挺有教养,自然也拱着手回上一句,“冯管事客气。”两家的奴才碰到一处去,凭仗的全是自家主子脸面,可难得这两人俱都是个低调的,倒是省却一大堆麻烦。
临光见得白榭作一个礼,机灵劲上来,忙不迭也跟着在后头弯了弯腰,福身道,“见过冯管事。”依着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那边冯管事正眯着一双眼盯着这小姑娘瞧,上上下下连女官袍服带一张沉静脸孔全都一丝不落瞧了个遍,冷不防听见这小姑娘说话,不动声色挪开眼,伸手摸着山羊胡一派老道深沉,“这位女官客气了。”
临光一笑,再不答话。
这事全都是司礼监彭提督承的命,顶头一级一级派下来,又压到这些吃皇粮的小喽啰身上,事到紧要关头,自然有那心腹贴身之人来冲脸面。
不消说,这人便是白榭。
偌大的厅堂内,只听白榭同那冯管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说来头前几日义父同我说过这事,能到这远王府上干差事,真是莫大的荣幸……”
一张唇上下一碰,说话又不要费什么力气,谁知你是真是假,总不至剖开一颗真心来瞧,岂不是多事。
冯管事这人亦是老油子,闻言要把眉间笑出深深的痕,“彭提督同白榭公公忠心耿耿,我们殿下若是知晓,定然也要觉着是个天大的脸面。”眉头一紧,眼尾又漾出细细的褶。
是上了年纪的饱经风霜,这人倒还记着自己是旁人家奴,话落留三分,与人与己都是方便。
白榭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恐话一时说开覆水难收,索性就挑拣着紧要的说,“义父遣我将人送了来便算干完这趟差,冯管事若是有何需用的,只管再吩咐,义父那里都是好说的……”
冯管事一笑,也不应好也不说差,只道,“这事却要问过我们殿下……”沉吟一声,终究还是自己做不了主。
临光早在这两人打机锋时便分了神,她今日途中无事,难免饮过多两杯茶,可怜早间饭却没吃上几口,这一时肚内咕噜咕噜叫,全都水在翻涌。
她定一定神,要寻些旁的事情来打发时辰。先是想到从前瞧见过的极妍丽闺阁女,山茶花一样娇娇嫩嫩,可怜自己几多艳羡,叹过一口气又想些旁的,或是街角蒸得极甜的糖糕,香香味道要传扬到半个京,馋人。
全都是从前没入宫时见过看过,一眼不能忘,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样多愁善感,想起来这些早不知扔到脑后多少年的旧事。
她又叹一口气,恍惚觉得自己掉进时间的洪荒缝隙里,出不来退不走,怎样都难回头,这可真是难办。
可一阵风来,要将她眉间心上纠结的恍惚都吹散,豁然扯开一片云,照进来一点从未瞧见过的光。带一点香,甜又清凉。
似曾相识,她抬起眼,一眼望见一张笑着的脸。
隔着只长了花苞的梅树条,是仇敌又是吃人的妖,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