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来日方长(1 / 1)
这是兵行险着出其不意,临光冷不防将这话说出口,连自己也要骇一跳。
可她不动声色的本领精进,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当做自己眼瞎瞧不见,目下这韩功予同她针锋相对不过是小小儿戏一桩,她深宫内院行走许多年早见多了大风浪,哪里还放在心上。
她抬起眼,悄没声息将他望着,一双眼如琉璃珠子,黑得发亮。
廊下突地漏进来一缕风,扬起来她额前碎发,似是一只瞧不见的手,飞飞洒洒将她一片光洁饱满的额头展露无遗。
这是极出挑的一张脸,老天赐下来就生得好,自然连带着那眼耳鼻眉都无一不精致,再配上殷红唇一朵,妖妖娇娇月下棠也抵不过的艳。杏核眼也亮,闪闪似是藏进明珠,星子比着也要失色。
然则抬眼往上一瞧,又要觉着心下生憾。
那额角又不知哪年哪月落下白白细细一条疤,半指长,指甲盖儿那样宽,虽不狰狞,仍是要生生坏了这张好脸,美貌平白能有九分,这样一瞧,糟蹋掉三分,真是白壁生生蒙上一层瑕。
可当抵这人是不大介怀的,要不为何能光光*裸裸便将它展露于人前,连遮掩都懒怠,左右又不靠着这样一张脸吃饭,即便到了美人迟暮也能看得极开。
临光知晓韩功予正盯着她脸上那细白的一条痕瞧,可她不闪不避,反直直迎上他的眼,一字一句慢慢道,“韩大人,这样说可满意?”
什么猴孩子什么琉璃眼珠的猫儿,她全都没放在心上,只不过眼前这人要挖坑布局给她跳,她自然乐得同他打机锋,也好叫他死了这条心,省却无数麻烦歪缠。
韩功予真是要笑出声来,他今日也算是棋逢对手,本便是厚脸皮到无药可救的一个人,可谁知这时竟还能遇上这样一个人。蛮横起来似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逮着谁便能挠谁,偏生还生了一张白毛兔子一样极其欺骗人的脸,险些就要让这人蒙混过去。
他敛敛眉,做出一副深思模样,好似痛心疾首也是他,恨铁不成钢也是他,“女官,你这样真是寒了人心…”啧啧叹一声,热气都扑打到她颊面上。
临光如临大敌,可面色沉如水退上一步,半分端倪都没露,“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下官惶恐。”
惶恐不惶恐谁又知道,左右她做的一手好戏,任是京中梨园大家都比不上的老道,便是黑的到了她这也能变成白,更遑论白的化作黑。
颠倒是非不过一句话,全凭心意。
韩功予惯常是个会拆台子的,目下到了这般地步,只觉棋逢对手,他肃容正色,难得正经起来,“将好端端一个人比作那猫儿狗儿的,这事只怕也只有女官做得出来了…”言罢摇摇头,兴味十足将她望着。
那目光堪比钢刀,毫不掩饰滑过一截莹白如玉的颈,流连于殷红的唇,又一寸寸刮过临光颊面,要透到骨子里去,将人血脉骨肉都碾碎,留她一个战战兢兢。
可临光面上不惧,心突地硬起来,全不畏怕,到此反是一笑,道,“大人真是好计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不成?”瞧他还是迷蒙未解,索性将话摊开了明说,“猴孩子也罢,狗孩子也罢,临光素来不知不识,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咸鱼也要气得翻身,大人说是也不是?”
愈发像是小豹子,跳起来要挠人。
真是牙尖嘴利,他平素为何未能察觉,只迷迷瞪瞪就叫一张美人皮子蒙混了过去,又将一个跟头栽得彻底。
韩功予一个愣神之间,这边临光已勾唇露一个些微嘲讽的笑,先发制人,“大人竟是没话可说?如此反是坐实了乱扣帽子的名头…”
他不是好能耐会攀扯?那她亦是会这一手,三言两语就能将人说得哑口无言,足可见这人也不是吃素的。
话全都被临光说尽,理也被她占全,韩功予一时有些好笑,“女官不讲道理又不近人情,难怪这宫内底下人人惧怕…”闷声笑过一回,也不知是想到何事,唇角愈发翘得高,似是自嘲,“这道理全都说完,反是我的不是?”
临光眉头皱了几皱,本欲点头称是,可冷不防望见他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立时又将话噎了回去,念头一转,忖度道,“下官断断不敢如此想的,不过若是大人如此说,临光不敢驳。”一本正经到叫人咬牙切齿,这人不讲道理,连出牌也不按着常理,竟是丝毫没有羞臊的意味。
连韩功予都要叹,怎的会有这样油盐不进一个人,说的什么话都如泥牛入海,半点波澜都没在她脸上瞧见。
可等不到他将心头疑虑说出来,那边老旧宫门却吱呀一声响,露出个探头探脑的人来。
日影自门缝里漏出来,那小太监顶着一张低眉顺目的脸,略为侧过些身子,颇谄媚笑道,“女官,博金大人…”突地抬头往上瞧一眼,没料到是这样一副情景,惊得连话都卡在喉咙口,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临光猛然一惊,循着他目光低眉去看,始才惊觉何处不对,忙不动声色避开些,朝着那小太监问道,“说的什么?”
那小太监是个眼色好的,虽不识得韩功予,可闻言一肃,收回目光全当做什么都没瞧见,只低眉惟妙惟肖学道,“博金大人遣奴婢来问问女官,明日冬节司礼监中有宴,女官可要去?”
说的当抵是原话,叫眼前这小太监学得绘声绘色,若不是神态举止大不一样,真怕是要将这人当做又一个博金,一般的古板专横。
临光思索片刻,左右无事,遂答应下来,“你去回了他,说是明日与他一道去,叫他等着。”想一想,没什么遗漏,挥手便叫他去了。
那小太监略有疑色,偷偷摸摸抬头睨上两眼,没大敢说话,欠身告退去了。
倒是识趣,将那宫门又掩上,好似里头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恐叫过路的人瞧了去。
临光自然知晓宫内人都是些什么龌龊龃龉的心思,只盯着那门瞧上两眼,不期然想通此节,忍不住心内便有些五味杂陈,一味是恼,一味是怒,还有三味四味是羞臊,余下一分是莫名涌来的愤懑,面红耳赤全都掩藏在一张波澜不兴的脸皮下,她回眸来瞧韩功予,不大热络,“话也说得差不多,大人还在这堂内,叫人瞧见终归是不大好——”
已有些驱客意味,话说得也不婉转,可奈何听这话的是个脸皮厚的,闻言连脚步都不舍得动一下,便道,“女官话说得差不多,我却不然,”徐徐一双眼望过来,几多都深思谋虑都在其中,“将将女官也有言,猴孩子也罢,狗孩子也罢,女官却是不识得的,总不好逼迫女官,说来这是我的不是…”
“可一见如故这话是真,同女官叙旧这心意也不假,女官若是不信,自然当做没听见。”一席话真假参半,隐隐有些故我的苗头在里面。
他还是执拗且拧巴,一门心思要剖开她一颗心,也不管旁人愿意不愿意,将自身意念强加于她。说什么叙旧故交,又说什么一见如故,实则全都是挖的一个坑,他乐得看着她往里跳,管它火坑刀山。
临光悚然一惊,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脑门却薄薄生出一层白毛汗来,她定定神,盯着他,“大人还是不信我同大人毫无关联?”要不他为何百般试探,自司礼监那时瞧见,目下还又紧逼至此,好似一定要确认千百遍方才能罢休。
他皱着的眉头松下,旋即又几不可见地拧出一道痕,“女官这话从何讲起?”
心口堵住一口气,临光讷讷许久,总不至于就此将话摊开到明面上,不然若是猜错岂不难堪,遂道,“前头话已经…”
可谁知一话未完,那边韩功予已自顾自续道,“我几时这样说过?”竟是个脸皮厚的,装疯卖傻只怕自己也要绕晕头。
临光不置可否,可耳边又听得这人说,“无妨,我们来日方长。”一个愣神,天光一转,日影豁然照进来,再抬头只望得见一弯渐远的背影。不辞而别这桩事叫这人践行得很好,折扣都不曾打过,一个眨眼人便已不见。
临光暗松一口气,呸,谁跟你来日方长,自作多情。她翻一个白眼,只恨不得他早早消失才好。
这日子真是糟心受累,可彼时她万万没想到,糟心的还在后头。人如是,这深宫内苑亦如是,注定的逃不脱跑不掉。
尤其是,当一个人虎视眈眈盯上你时,这日子才真是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