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在水一方(下)(1 / 1)
舞台上的情节正到紧张有趣之处,霓凰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边看边摇头。
萧景琰道:“怎么了,看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霓凰指着台上,道:“我觉得那个叫方晋的书生好奇怪,他为什么不跟自己喜欢的司南姑娘在一起?他分明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到最后司南分明也开始喜欢他了呀。”
萧景琰剥开一个松仁抛进嘴里,道:“也许他还没发现那司南姑娘喜欢他吧。”
一旁林殊道:“他必然发现了的,不然他不会说 ‘你我之间毋需多言’了,这分明是怕听到心爱人的告白后自己会把持不住。”
霓凰道:“对啊,所以这样就很不合理啊。”
林殊又道:“你听方才那书生的唱词,他最终还是放不下之于过去的责任,这样自然就不能跟那司南姑娘的人在一起了。况且说到心爱这回事,那华叶姑娘也曾是他的心爱之人才对。”
霓凰很不满,道:“那些都是他前生的事了,今生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前生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太不公平了。他自己让自己不开心倒也罢了,还这样带累司南和华叶。”
林殊笑道:“其实我倒觉得那方晋还算个聪明人。”
霓凰挑眉看他,听林殊道:“你看,摆在他面前的是前生旧爱和今生挚爱,他必然要对这两者掂量一番,如何掂量呢,自然要做假设:他若放弃了华叶的话,也就是放弃了家族之于他的期望,华叶前生被他毁了,今生也还是要毁在他手上;但如果他放弃了司南的话——”林殊拖长调子去看穆霓凰。
红衣少女慢慢道:“司南于他而言只是爱情,没有其他负担,即便放手了也不会如何,司南也一直都有自己的生活。”
林殊道:“所以伤害无可避免,那就两相权衡取其轻,方晋不会不聪明。”
霓凰有点发愣,瞅着戏台上衣袂飘飞的青衣小生,道:“可是他自己的快乐不需要算进砝码里吗?这样选,他分明不会开心。”
林殊撇撇嘴,道:“大概对于那样的人身世沉重的人来说,顾及自己的心情就太奢侈了。”
萧景琰一直默默听着,此刻笑道:“那照你这么说,这书生的气度还算得上半个英雄了。”
林殊摊开手,不置可否,道:“英雄倒也未必,只是世上能于苦痛中担当责任的人甚少,他能如此便已值得钦佩了。”
霓凰想了想,有点怅然道:“能这样选择,他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但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林殊挑眉,道:“可怜?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舞台上,那书生凄然唱着。
或当归,胡不归?
若当归,何以归?
穆霓凰说不出话,只是怔怔望着与爱人告别的青衣书生。
怎么会不可怜?只要他一日不能放下司南,他就一日无法直面自己的过去。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仿佛是这世间的一缕游魂,无根无缘,再也无处依归。
林殊见她太认真,遂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傻丫头,回神了!”
霓凰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气恼道:“干嘛打我!”
林殊忙赔笑地递给她一碟点心,道:“你看,好吃的芙蓉糕,都给你。”
面对心爱的点心,霓凰哼了一声,伸手接过,也没再继续兴师问罪。
拈了一块糕放进嘴里,霓凰看着林殊对面前的点心挑挑拣拣,一时拈起来瞧瞧,一时拿鼻子嗅嗅:通过筛选的被他留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没通过的就被他抛在一旁萧景琰的碟子里。
她瞅着他,道:“林殊哥哥,你在干嘛?”
林殊道:“我在找榛子。”
霓凰看着他,道:“你喜欢吃榛子?”
“我没吃过,不知道喜不喜欢。不过大夫说我吃那个过敏,不能吃。”
霓凰“噢”了一声,就听隔间的门帘外,萧景琰的随从道:“殿下,纪王府长史求见。”
萧景琰还没说话,林殊就一拍大腿笑出声来。
萧景琰也不理他,径直道:“请进来。”
纪王府长史走进来,先是揖礼问好,然后摆了摆手,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厮遂麻利地捧上来一套青瓷茶具,放在萧景琰面前的桌案上。
那长史笑道:“远远看见靖王殿下也来看戏,我家王爷特意让我送了这壶大红袍过来,给殿下赏鉴。”
林殊一听是大红袍,登时眼睛都亮了,道:“今年闽北大旱,好多茶田都欠收,即便收上来的成色也差得远。纪王舅该不会是想以次充好吧?”
那长史忙笑道:“林少帅哪里的话。闽北茶园今年确实欠收,这大红袍是我们王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一点上品,一直舍不得喝。入冬后,我们王爷更是亲自采了新梅,晒干后和这茶封存在一起,几天一换,让这新鲜梅花香融进茶叶里。这才有了今天这壶茶。”
林殊奇道:“当真是今年的新茶?我可也是折腾了好些日子,愣是一点都没弄到,纪王舅是有什么妙招,改天我一定要请教一番。”
那长史笑着欠了欠身。
林殊也不客气,伸手拎过茶壶就要给自己斟茶,那长史忙道:“少帅且慢。”
林殊挑眉看他。
那长史抿着嘴,笑道:“王爷说了,这茶靖王殿下品得,但林少帅却品不得。”
林殊放下茶壶,道:“岂有此理,为何我就品不得了?”
“王爷说,上次送茶用的那盏白玉壶跟岩茶最为相配,可不知为何就给扣下了,再没还回来。王爷说,靖王殿下一向心眼实,再不会在这些物件上打算,一定是被少帅给昧去了。所以今天这茶便不给少帅喝。”
林殊有点心虚,嘿嘿一笑,道:“这,纪王舅府里多少宝贝,还计较一个半个茶壶做什么?你回去跟纪王舅说,我过两天再带了好东西找他喝酒去!”
那长史遂笑着答应。
萧景琰道:“你可是要回去复命?我同你一起。”
知他必定是要去相谢纪王赠茶的美意,那长史道:“回殿下,我们王爷说了,不必劳动过来了,改日殿下跟林少帅一同来府上喝酒便是谢礼了。”
萧景琰遂道了谢,那长史自出去不提。
这边林殊等门帘放下,早迫不及待地自斟了一盅茶,待要喝时想起了什么,又斟了一杯递给霓凰,道:“快尝尝,纪王舅的定是好茶!”
萧景琰敲了一下林殊的头,道:“听见没,纪王叔说不许你喝!”
林殊皮笑着,把杯子递过去道:“那给你喝。”
萧景琰并不上当,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然后瞅着那杯盏,道:“纪王叔这都送了一年了,还不算完吗?”
霓凰观察这茶汤橙黄明亮,略略一嗅,既有武夷茶特有的岩韵,又挟着若有似无的梅花香,还未入口仿佛就已醉人了。
她好奇道:“靖王哥哥,为什么纪王爷一直要送茶给你?”
林殊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抢着道:“景琰从来只喝水不喝茶,即便喝茶也是跟喝水一个样,别人拿杯喝,他得用海!去年过年的时候,纪王舅拿他引以为傲的洞庭碧螺春给我们品鉴,偏偏只有景琰当水喝,喝完一壶还要第二壶,当时你没看到,哈哈哈哈,纪王舅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从那以后,纪王舅对景琰茶水不辨这件事就上了心,唠叨着说一个皇子如此不懂风雅不成体统,所以为了帮景琰把体统找回来,纪王舅费心费力地去捣鼓各方名茶,再送给景琰品鉴,期望能唤醒他崩掉的茶统!”
霓凰闻言,觉得这个纪王爷当真是个妙人,思及萧景琰平日大大咧咧的做派,不由也笑起来。
这当会儿,萧景琰一人已经连喝了三杯,他看着殊凰两人,皱着浓眉,道:“说真的,你们真的喝得出这些茶的区别吗?我觉得这壶跟纪王叔上次送我那壶也没有什么区别。”
林殊闻言,又捧腹笑起来。
刚出正月,云南王穆深便奏请返回云南,梁帝以天气仍旧严寒,赶路不便为由驳回了。
又待一月,梁帝接到急报,说北境辕州发生动荡,阖州叛乱,叫嚣着要脱离大梁,重回大渝的管辖。来报时,当地的行台军一半都已被叛民所杀,没被杀的也倒戈了。
梁帝闻此勃然大怒,摔了折子道:“混帐!朕每年花那么多军饷供着他们吃喝,现在遇到叛乱他们居然给朕倒戈?在辕州带兵的是谁?!连海,你选的好将领,给朕带出这样一群软骨头来!”
在任的兵部尚书连海忙道:“圣上息怒,在辕州带兵的是轻车将军封毓明,如今已经——引咎自刎于城下……”
梁帝直瞪眼,冷笑道:“自刎?出了差池也不料理,竟就这样寻死去了,他是还想让朕追他做烈士吗!”
连海硬着头皮,道:“回圣上,这辕州的行台军里一多半都是本地兵源,既有城中叛民起事,这倒戈之事,实在是,实在——”
梁帝一拍桌子,道:”实在什么?你难道要告诉朕,这倒戈还倒的理所当然了吗?!”
祁王萧景禹看着连海冷汗涔涔的模样,遂站出来道:“父皇请息怒,兵士倒戈变节自然是不忠大罪,绝无理所当然一说。但连大人所言辕州行台军里多为本地兵源一事也是事实。辕州本属大渝管辖,几年前父皇英武,派赤焰军大败大渝后方才将我大梁的旗帜插在了辕州城门之上。如今有人叫嚣着要重回大渝,军中自然有许多人会把持不住,即便不倒戈,他们又何尝能与城中自己的亲人为敌?儿臣以为,事以至此,再纠结于倒戈一事也是无益,尽快制定平乱对策方是当务之急。”
梁帝哼了一声,坐回座位上,一个小太监忙捡起梁帝摔在地上的折子,战战兢兢地放回桌案上。
梁帝又扫了一眼折子,道:“即便有一半人倒戈,剩下的一半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全军覆没?”
连海忙道:“回陛下,说来也奇怪,这辕州叛民不知从何处得来好些精良的武器,再加上他们原来都是大渝人,野性未驯,粗鲁好斗,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创我军。”
萧景禹瞥了连海一眼,似是对他的言语有些不悦。
梁帝眯着眼,道:“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些刁民一起事,大渝就发了公文说会接纳他们,不是他们在捣鬼还能是哪个?”
连海略略一想,登时心头一沉。
一旁赤焰军主帅林燮半晌没说话,此刻道:“陛下所言不错。不过若真是大渝在辕州叛乱背后作怪的话,普通行台军怕是难以难以平息。臣请命,率赤焰军前去辕州平乱!”
梁帝沉吟片刻,道:“要平定辕州叛乱,赤焰军前去自然是可保无虞,只是大渝也没露什么形迹,这样未免有些太兴师动众了,倒让人笑话我们大梁草木皆兵。”
林燮道:“陛下不必担心。臣本意令林殊做先锋,率赤羽营及赤焰精锐营先行打探虚实,大渝若有动作,臣当携赤焰主力从后接应,若大渝未敢妄动,调拨过去的行台军加上林殊手上的兵力也足够平乱了。待缴拿叛民头目后再向圣上请示发落。”
萧景禹点头,向梁帝道:“父皇,儿臣以为林帅此计甚佳。只是小殊一人打头阵有些太冒险,派个能辖制他的人一起为好。”
此话说的在场几人都笑了,连梁帝都开了颜,道:“也是。去年从梅岭回来他还直说打的不过瘾,这次不找个人辖制他,他从辕州平完乱径直打到大渝去也未可知——还是让景琰一起去吧。”
林燮忙道:“陛下,小殊脾气倔强,只怕靖王殿下也拗不过他,臣以为,还是派疾风将军聂峰与小殊同去为好。”
梁帝半侧着身子倚在座位上,直呼林燮的字,笑道:“长容,我没记错的话,前年小殊领着赤羽营由后方突袭北燕军队,为了减少兵力损失,非要不顾风险只身到敌营去放火,当时把他劝下来的可不是聂峰。”
萧景禹也道:“确实,景琰平时都顺着小殊,但关键事情上半点都不退让,小殊还真是就拿他没办法。”
林燮遂道:“皇上和殿下说的是,臣这就领旨去办。”
连海也道:“这便去安排辕州行台军的调动补给。”
两人准备退下时,闻萧景禹道:“两位大人慢走。”
萧景禹向梁帝道:“父皇,儿臣尚有一谏。”
一直侍立在梁帝身后的高公公忽然抬眼瞅了萧景禹一眼。
梁帝面色淡淡,颔首示意他讲下去。
萧景禹遂道:“方才闻连大人提起那辕州叛民时语气甚是轻鄙,儿臣以为,他们叛国作乱确然有罪,但若是阖州百姓皆不满于朝廷要兴兵作乱的话,朝廷于此也是难辞其咎。古来只有君迫民反,再没有百姓凭白作乱。辕州百姓归附于大梁不久,正是民心惶然之际,若大梁一直拿外邦人的眼色来看待他们,怎能不让他们觉得没有安全感?这时候,只需一些小人挑拨几句,辕州百姓与大梁朝廷之间的嫌隙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次便是很好的例证。儿臣以为,用人当不疑,治民亦是如此,若君主和朝廷不去相信百姓,又怎能要求百姓的忠心?”
梁帝面无表情,道:“你是说,辕州叛乱,竟是朕的过失?”
林燮垂目立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萧景禹。
萧景禹从容揖礼道:“儿臣并非此意。儿臣只是觉得,不妨借此次辕州叛乱,在平乱安抚的过程中借各级牵涉官员向辕州百姓传达我大梁兼爱子民的气度。缴械只是下策,攻心方为上计。而若要为此,须得从父皇开始调整对于辕州百姓的态度,不该再把他们当作囚徒一般监听监视——”
梁帝眸色有些冷,打断他道:“好了,朕不想谈这个!”顿了顿,他不耐烦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萧景禹抿紧唇角,垂目道:“是,儿臣告退。”
萧景禹几人都退了出去,梁帝似有些气闷,坐在龙榻上半晌不言语。
高公公上来一步,道:“皇上的茶凉了,奴才命人添些热的来。”
梁帝道:“站住。”
高公公遂垂着手立住了。
梁帝道:“你也听见他说的了,如今他竟敢把这样的事怪在朕头上了,真是岂有此理。”
高公公声调缓和,道:“陛下多心了,祁王殿下并非此意,大概是一时情急未错好辞,倒让陛下误会了。”
梁帝哼了一声,道:“误会?他这样指摘朕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也不过是借机重提旧事而已。”
高公公遂低着头不敢答话。
梁帝沉吟着,道:“景禹如今大了,翅膀也硬了,行事也越来越自有主意,朕的话他都不甚在意了。”
高公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梁帝瞪着他,道:“老东西,你笑什么?”
高公公忙敛眉顺目,道:“奴才只是觉得,皇上怕是吃醋了。”
梁帝挑眉,道:“你说什么?”
高公公揣着手,道:“皇上立祁王殿下为监政皇子,自然希望他心系天下,为君分忧,可如今祁王殿下真的如此了,皇上却觉得殿下太注重国事,都不在意陛下了,这可不是吃醋了吗?”说着抿嘴儿又笑了。
梁帝闻言,歪在龙榻上想了想,陡然也笑了。
他看看高公公,笑骂一句:“你这个老东西,竟敢拿朕取笑了!”
梁帝心里闷着的气散了开去,整个人松快不少。他向案上一扫,看到了云南王穆深递上来的折子,遂道:“穆深今天又递折子进来了,想必还是奏请返滇。”说着伸手翻了翻折子,道:“果然。”
梁帝对高公公道:“传旨让穆深明日进宫吧,他在京里呆了这么久,也该回云南去了。只不过,那小郡主朕却还要多留些时日。”
高公公道:“是。小郡主这般聪明伶俐,太皇太后也一直说舍不得她。”
梁帝边思忖,边道:“你可听人说过,近来林殊和那霓凰小郡主走的很近。”
高公公顿了顿,道:“老奴一直呆在宫里,怎会知道这些事。”
梁帝半点不信,斜睨他一眼,道:“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高公公没答话。
梁帝拿手敲着桌面,道:“这小郡主也快及笄了,如此好的品格,不做我皇家的儿媳妇实在可惜。这样一来,云南那边朕更可以放心了。”
高公公慢慢道了句:“陛下明鉴。”
“对了,传旨让夏江立刻进宫,朕要问他辕州的事。”
高公公遂答应着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