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上邪(下)(1 / 1)
介心小院里所植之物以竹子和常绿灌木为主,虽已是深秋时分,仍是一片青翠莽苍,让人心头宁静。
穆霓凰沿着石板小路慢慢走着,观望周围:这里给人的感觉同京城苏宅相似,一步一景皆有章法,却又完全不见雕饰痕迹,布局人的巧思可见一斑。
嘴角漾起一点弧度,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走过一座短短的石桥,再穿过月洞门进到ˇ后ˇ庭。
之后,脚步一顿,穆霓凰立在了原地。
萧索秋风起,乎乎猎猎,撩起她的头发、裙摆、披风。
她轻轻闭上眼睛,再张开。
是真的。
那挺拔立于满院苍翠中的一抹炽烈的红色。
弯腰拾起被风卷到脚边的一片红色落叶,轻轻捻着干枯的叶柄,穆霓凰缓缓走向院落西侧那棵巨大的槭树。
它约莫有ˇ八ˇ九米高,树冠酡然而红,灿似朝霞,铺锦列绣,已有参天之势。想起方才进来之前,远远看到这个方向有些红晕,必定就是这株大树了。
伸手轻触粗糙的树干,心头蓦然一恸,她忍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
蔺晨坐在院落北头起居室的廊前,望着穆霓凰,道:“从这里看那棵树,风景是最好的,你不过来吗?”
穆霓凰转头看着一身白衣的蔺晨,眼眸中似有水光波动。
然而她只是定定地站着,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
倒是蔺晨站起了身,来到大槭树下的一张石桌旁,坐在了石凳上。
穆霓凰遂也慢慢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她轻声道:“这次确实是我不对。我来琅琊阁寻你本来就是因为旧疾犯了,再不该不听你的到处乱走,你……不要难过。”
蔺晨嗤笑道:“难过?折腾自己的身体,最后吃苦头的又不是我,我何必难过?”
穆霓凰不知该如何答复,默然无言。
蔺晨望着院中槭树,道:“你们两个人都是这样。天道命理如是:过慧易折,情深难寿。他两样占全了,你若是这般不爱惜自己,又跟他有什么不同?”
穆霓凰道:“命数长短或许由天,但怎样过活却靠自己,你到今天还是看不开吗?”
蔺晨冷声道:“你是最没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的人。”
碰了个冷钉子,霓凰没言语,两人都只是静静坐着,看风拂红叶,簌簌飘落。
良久,蔺晨道:“十二年前,征伐大渝的军队开拔时,我看见你在洛林外为他送行。那天你在马上,一身戎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他笑了。”
那个笑容璀璨极了,仿佛整片洛林的颜色都难以比肩。
蔺晨道:“当时你是怎么笑出来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穆霓凰垂了目,淡淡道:“记不真切了。大约是想让他放心吧。”顿了顿,她又道:“那日……看到他一身戎装的模样,豪情满怀,意气风发,我着实……为他开心。”
蔺晨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僵硬,道:“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霓凰看他。
蔺晨道:“我想着,你已经放弃了。”
霓凰道:“什么意思?”
蔺晨道:“你给了他默许。即便他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了。”
穆霓凰一怔,心头蓦地一绞,她登时急促喘息了两下,咳出声来。
蔺晨道:“不过我想着,你竟放下了。横竖他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倒也好。”顿了顿,他道:“只不过,你并没有,一时一刻也没有。”
“明白这个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后悔,这样干脆地送他走,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甫听到你受袭垂危的消息时,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想的吗?”
穆霓凰紧了紧披风,仍没说话。
蔺晨也没想等她回答,径自道:“我想,你终于撑不住了。我还想,既然你不肯回转,那么这样的事对你未必是坏事。”
穆霓凰有些茫然,道:“回转?”
蔺晨目光犀利,注视着她,道:“是,回转。忘记梅长苏,忘记林殊,为自己而活。”
穆霓凰觉得好笑,摇着头道:“原来这些年你都是这样想我的。”
理一理耳边的鬓发,她继续道:“我早就说过,我没有为他守着,当年以为林殊葬身梅岭时没有,现在也没有,”想了想,她道:“不,也并不全是。从懵懂少女时就坚信着他的那颗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我无论怎样也放弃不了,这也算是我唯一为他守着的东西。十四年前他重回金陵,用尽奇诡的手段,不惜背负阴险耻辱之名,只为了守护当今陛下的那颗赤子之心。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只能拼尽全力去守护他的真心。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想。其实到如今,彼心同此心,也不该再说是为了他了,这也变成了我的心。他不会想要我为他而活,可是他是留在我记忆中的故人,回忆尚在,他的影响就不可能消失;但是只为他活这样的事,我也做不到,因为我毕竟还是穆王府的穆霓凰,不只是当年依附着他的那个小女孩了。”
“关于兄长,我遗憾的事情唯有一件,就是最后的那三个月不能和他在一起。我曾以为自己做出了决断,觉得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无关爱情也可以,无关身份也可以——以为再不会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可以阻挡我和他了。只不过我没想到,不论我爱他也好,不爱他也好,我是他的妻子也好,不是他的妻子也好,都不能陪他走过最后一程。”
霓凰转头去看蔺晨,道:“我知道,蔺晨,你也从没怪过他。这么多年来苦着自己不肯看开,你也只是恼火自己留不住他。但你必定知道,他从未食言,不论对家对国,对君对友,他都坦坦荡荡,仁至义尽。最后的那三个月你就陪在他身边,我不相信到现在你还觉得他当初的决定不值得。”
蔺晨目视前方,半晌喃喃道:“曾经你跟我说什么 ‘感同身受’,现在又是 ‘彼心同此心’,彼心同此心……”他低声笑了,道:“荒谬至极!可这世上竟真有这样荒谬的事,荒谬至极,荒谬,至极……”说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眼底一片湿热。
穆霓凰说的没错。
他从没见过梅长苏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从一只脚踏上战场那刻起,他就脱胎换骨了——那是林殊,他回到了林殊,壮志豪情,赤血殷殷。
他从未见过好友如此模样,但却本能地觉得,那就是他真正的模样,是他时时因为痛苦而想要隐藏,却无论如何掩饰不住的赤子真心。
穆霓凰轻声道:“蔺晨,兄长此生何其有幸,能拥有你这样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正因为他对你这样信任,才愿意将一切秘密,包括他的生命,都托付给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让他如此信任了。”
霓凰双手交握着,看着头顶赤红的槭树树冠,道:“不过你说的对,确实荒谬至极。每年烧掉列战英送来的长林军节略时我都会有如是感觉。当年的靖王,如今的皇上,会行如此荒谬之事,也只是因 ‘感同身受’罢了。”
蔺晨道:“皇上送长林军节略给穆王府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事,传出去就是轩然大波,你便回一封信过去说不想收,他又能如何?你倒好,年年收了信又烧。纵容他如此这么多年,不惜将穆王府陷于可能的危局中,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荒谬?”
穆霓凰垂目无言,半晌笑了,她紧握着的手指成拳,道:“这些年来,我虽病弱,却还得以四处走走看看;靖王守在宫城中,帝位是他一生卸不下的冰冷重担,也时时提醒着他,他的至交好友用性命为他换来了这个天下。靖王于兄长,也只剩下这一个可以遣怀的念想,我又怎忍心捻灭?”
复又想了想,穆霓凰轻笑道:“你说的没错。也许我心里的执念远比我感受到的要深。”
天朗气清。
院中翠竹和槭树皆在风中舒展枝节。
蔺晨道:“我知道你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廊州。这十二年来你一直不曾来过,我就知道你一直留着这一天。我不怪你,穆丫头,相反的,我敬你佩你,胜过任何人。七年前在云南,我只当你撑不下去了,可你一路挨着,一直到了今天。我是医者,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日夜受的苦痛,你能撑过这么多年已是奇迹。贪心的该是我才对,当年是,现在亦是。”
霓凰表情温和,道:“皇上没有辜负他的嘱托,大梁如今清平强健,再不同以往。但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兄长拿命来交换守护的东西,他虽不在了,我还是要努力为他守着,即便没有能力守着了,我也想一一为他看清这个清平盛世的面貌,才不辜负他对我的期待。”
两片槭树叶不着痕迹地落在穆霓凰发间、肩头,穆霓凰仿佛自语道:“我没有,是吗?我每天都努力过的开心,虽然常常思念他,却不会因此自苦颓丧,我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说着转头看蔺晨,道:“你要为我作证,蔺晨。”
蔺晨右手掩住双目,摇头像是笑了,却死死咬住牙关,轻声道:“是,霓凰,我会帮你作证。”
霓凰似是很满意,点了点头。
她道:“那棵槭树,看上去有二十年树龄了吧?”
蔺晨道:“二十五年。火寒之毒得解后,他卧床了近一年,恢复行走能力后不久,他就亲自在琅琊山上住的院子里植下了这棵树。修叶施肥,精心照看。后来搬到了江左这里,他也把这棵树带了过来。他很喜爱这棵树,常常坐在那个廊上看。”说着偏头去看起居室的前廊。
霓凰似是出着神,轻声道:“是啊。”
蔺晨继续道:“以前在这儿的时候,他闲来无事时常描丹青,我跟飞流偷偷瞧过,不少都是你的画像。”
穆霓凰神色有些淡漠,没有表情。
蔺晨道:“当年回金陵之前,他把大多画像都烧了,只留了一幅,埋在了这棵槭树下面,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穆霓凰双手揪紧披风,仍没有说话。
蔺晨也不看她,径直道:“你想看吗?我帮你挖出来。”
她仍没有说话。
蔺晨向房檐上叫道:“飞流!拿铁锹来。”
不到一炷香功夫,飞流就带着铁锹过来了。
蔺晨接过工具,找到地点,准备开挖,穆霓凰静静起身道:“我来吧。”
蔺晨看看她平静中透着苍白的脸色,伸手把铁锹递给了她。
久病的缘故,穆霓凰早已丧失了旧日的臂力,她遂游着力气,慢慢使劲掘土,不时停下来喘息一阵。
掘了有约摸两尺深后,铁锹触到了一样物什。
霓凰慢慢蹲下身子,拂开泥土,看到了一个棕红色的漆木匣。
她将木匣挖了出来,用袖子擦拭着,掸去泥土。
蔺晨起身道:“飞流,走了。”
飞流不理他,仍定定地守在穆霓凰身旁。
七年前穆霓凰受袭重伤时,飞流也在南境逗留游玩。
不知是不是因为重伤奄奄的穆霓凰让飞流忆起了病逝的梅长苏,蔺晨赶到南境时,飞流片刻不离地守在穆霓凰身边,不愿让任何人靠近她。大夫来看诊时他也是虎视眈眈的表情,仿佛生怕一个眼错不见,穆霓凰便像梅长苏一般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带走了,再不会睁开眼睛。
本来梅长苏死后,飞流多数时间跟着蔺晨住在琅琊山。但从那之后,飞流几乎不曾离开过穆霓凰身边,他守着她,仿若当年守着梅长苏一般。偶尔花言巧语哄他来琅琊阁或者廊州玩几天,一个看不好他,他就又悄悄回云南去了。
日子久了,蔺晨和黎纲遂也不去管他了。
此时蔺晨见状,微微抿了抿嘴唇,解下自己身上铅白色的织锦披风递给飞流。
飞流仰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蔺晨看看穆霓凰,道:“风要变大了。”然后转身走了。
霓凰恍若不知身旁事,只是捧着那木匣坐在大槭树的树根旁。
她呆呆盯着木匣上堆雕的海棠花看了许久,方才伸手去打开了匣子。
里面只有两样物什。
一卷画轴,上覆一块半旧的霜色丝帕。
伸手抽出那卷精细装裱的画轴,穆霓凰铺在地上,慢慢打开。
一片温暖醉人的酡红,映入眼帘。
八月中旬的洛林,深红凝黄,交织辉映,美不胜收。
就在那一片锦绣熙攘中,红衣少女笑靥如花。
飞流盯着穆霓凰,忽然觉得她眼角滴下了眼泪,但睁大眼去看时,她却是绽开了笑容。
笑靥明亮,足以让头顶参天的槭树黯然失色。
飞流见状,遂也高兴地咧开了嘴。
觉得有些累了,穆霓凰抱住那一卷画轴、一方丝帕,笑靥浅浅,靠于槭树的树干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象牙白色的裙角散开,上面绣满了大朵的海棠花。
风起,红叶纷飞,栩栩然若庄周所梦之蝶。
蝶梦或可醒,而人生如梦古来无人能辨。
他的赤子之心,灿烂若梦华,从未消失,永生不死。
而她一生不悟,只为寻自己一个归处。
而此时,此地,此刻,便是依归。
穆霓凰呼吸清浅,眉心舒展。
飞流当她睡着了,轻手轻脚给她盖上蔺晨留下的披风,然后坐在她身旁,曲起膝盖,下巴枕在膝头,也闭上了眼睛。
秋风缠着她的乌发,红叶窸窣低语。
穆霓凰抱着怀中画卷,苍白纤瘦的手指紧紧攥住那方丝帕,嘴角噙笑,一点点沉沉睡去。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他从未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