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校服(1 / 1)
国庆节像往年一样热火朝天,气温持续走高,正是老百姓说的“秋老虎”。黄鹦连放了七天假,何思桐连上了十天班,而两个人的状态却殊途同归:每天傍晚黄鹦给何思桐开门,面对面一照,一个像腌了一天的黄瓜,一个像泡了一天的窝头。
思桐一忙起来心情就很坏,逮着黄鹦就说些灰暗消极的话,什么“人生像捡垃圾一样,又不是我想要的,非得累死累活地捡”,还有“赚钱有个屁用,一个月八千和三千根本就没有区别”,诸如此类。说这些话时的何思桐是黄鹦从前不认识的,她那种愤世嫉俗的表情,那种厌恶的神色和语气都让人觉得陌生,可能只有和她住在一起才会看到这一面吧。
有一次,思桐苦笑地说:“我啊,一边又讨厌这种生活,一边又拼命地抓住更多,这是不是说明,其实这些东西是我的真爱?可是我明明觉得很恶心……”
小时候喊着自由和梦想的人,到最后追求的还是物质和虚荣,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只有思桐到现在还在纠结自己爱是不爱,并且因为这个而讨厌自己。黄鹦觉得这是她比别人可怜的地方,也是她比别人可爱的地方。
后来,黄鹦发现自己可能想太多了。
因为一旦工作变少,开始放假,何思桐马上就不抱怨人生了。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给点阳光她就灿烂”。
“啧啧,你这种性格在单位里怎么混的啊?”黄鹦用研究的目光打量着何思桐。
“你不知道,我混得可好了。”思桐得意地说,“谁也看不出我的真面目,灭哈哈。”
黄鹦点评道:“白痴。”
长假之后,轮到黄鹦开始忙了,忙什么?月考。有了它,许多同学的国庆节就会自动变成温书假。考试不忙,忙的是批改试卷和统计分数,现在一个年段的班级和学生数目大得吓死人,至少黄鹦告诉思桐高中每个年级有二十六个班的时候,思桐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于是这一忙碌,一个星期就过去了,下一个星期又在讲评、开会、家校联系之中匆匆而过。黄鹦忙起来,精神状态和思桐却截然不同,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直到有一天,她在饭桌上和思桐讲述“二十天目睹之怪现状家长篇”,虽没有激情得手舞足蹈,倒也语声轻快,飞珠蹦玉。思桐也听得很感兴趣,忽然想到了什么,照着一贯的作风插嘴道:“停!”
“黄鹦老师,你的工作热情很高嘛。”
“……有吗”
“我怎么觉得你越忙越滋润呢?”思桐笑眯眯地说。
黄鹦愣了半天,拖着腮说:“是哦……我可能真的有点被带走了。”这段时间,她只有轮到晚自习的时候会去通往图书馆的那个石桥下看看,很自然,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找到他两次。而除了这种应付自己的行动之外,其余时间她几乎满脑子都是工作上的事——老师的工作。
“羡慕啊,”何思桐啃着筷子,目光沧桑地看着黄鹦:“不知是当老师比较有趣,还是你的心态比我好。我怎么就做什么都讨厌呢?”
“你不是说你在单位混得很好?”
“是公司。混得越好,其实……哼。”思桐耸耸肩膀,不说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你要是做你自己,就不可能混得很好。”
“每个人人前人后都会不一样啊。”黄鹦说,若有所思地吃了几口饭,又抬起头看着何思桐:“我和你住在一起,你会不会也不自在?”
“不会呀。”思桐说。
“想好再说啦。”黄鹦笑着数落。“呐,听过‘衣橱里的骷髅’吧?”
“听过啊。意思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嘛。”
黄鹦凑近一点,笑道:“你怕不怕我哪天偷偷打开了你的衣橱?”
思桐也凑近过来,但是没有笑:“你怕不怕你打开以后会看到一具尸体?”
黄鹦的笑容僵了一秒。思桐却缓缓勾起了嘴角:“你不要后悔。吃完饭我们就去看看,”她向自己的房间瞟了一眼:“那个衣橱。”
吃过饭后,思桐把碗筷往水池里一丢,就拉着黄鹦进了自己的房间,让她退后两步,站在一扇衣柜的正前方。那是整个大衣橱的最左边,位置很窄,只有一个人的肩膀那么宽,因该是设计用来悬挂围巾领带等小件衣物的地方。黄鹦想起平时看见思桐都是从另外两扇门后拿放衣服,这个窄柜还真没见她开过。
思桐也不急着打开,一只手在柜门上缓缓游走,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黄鹦。
“我真的打开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黄鹦说:“开啊。”
思桐走过她身边,一手拍下了电灯开关,屋子里顿时黑了下来,只有客厅的灯光照进来,还算看得清事物,但是衣橱的那个角落正好远离客厅,靠近阳台,所以更加模糊。这一个动作,黄鹦也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何思桐。
思桐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笑,身影一晃,又到了衣橱前面,只听“吱啦”一声,那扇柜门被一把拉开了。
一个黑糊糊的轮廓一下子跃入了黄鹦的眼中,在微弱苍白的月光下,一瞬间,她真地把它看作了一具干瘪僵硬的无头尸体!
不过下一秒,她就凉凉地说:“你玩够了没有?”然后走到墙边,打开了灯。
“啊……”何思桐失望地叫道:“不觉得很像吗?我演得不好吗?你肯定吓到了对不对?绝对有一秒钟吓到了!”
“是是是,吓得魂都飞了。”黄鹦轻描淡写地回答。
橱子里没有隐藏多年的僵尸,只有一套挂在衣架上的制服:黑色的西装上衣,蓝色的衬衫,暗绿的格子裙,尽管不是簇新,但也不显得陈旧。
黄鹦认出了西装外套上的校徽,上前摸着衣服的袖子细看:“这是你高中的制服?”
“是啊。”
“原来一中的制服长这个样子。”
“你没见过吗?”何思桐奇道。
黄鹦说:“现在是夏天啊,还没人穿这套呢。”
“哦……”思桐道,“现在也不是夏天了,马上就会有人穿制服了。好看吗?”
“恩,很好看。你们从哪年开始有制服的?”
“我上高一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大家都超兴奋的,尤其是女生。”思桐踮起脚,把衣服从勾子上取下来,抚摸着褶皱的裙摆,神色间十分爱惜。“我觉得还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最好看,不知道现在改了没有。以前外国语的制服是全黑的,裙子也是,然后配红色领结,我觉得很老气。”
“那男生制服是什么样的?”黄鹦问。
思桐愣了一下,说:“他们的上衣是白色的……黑色裤子,外套好像很少有人穿,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哦,我们还有背心,女生是白底蓝边,男生正好相反,这个倒是比较搭配。嘻,那时很多女生故意买男生制服来穿呢,后来就被学校禁止了。”
“我怎么没看到背心?”
“坏掉了。”思桐可惜地说,“因为背心上没有校徽,所以毕业后还经常拿来穿,结果就穿旧了。那背心其实才是最好看的。好了,你试试吧。”
“试什么?”
“穿上去看看呀,”思桐已经动手解开外套的扣子了。
“我……我干嘛要穿高中生的校服?”黄鹦说着,躲开一步。
“你都没有穿过我们学校的制服!”思桐理直气壮地说,好像这是什么大罪似的。“来啦,快点!我都没看过你穿制服的样子,你又不肯给我看你们高中的校服……”
黄鹦在心里说:“我们‘高中’是病号服,你也要看么?”她还是坚持摇头。
思桐干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怕什么,在自己家里又没人看!”最后甚至撒起娇来,一边跳一边拉着她的手上甩下甩,眼睛里全是期待和乞求,像个索要玩具的小孩似的。
“穿吧穿吧穿吧穿吧……”
“穿嘛穿嘛穿嘛穿嘛……”
“穿啦穿啦穿啦穿啦……”
“好啦好啦,手要断了!”
“耶!”何思桐跑出房间,传来兴奋的声音:“放心我不偷看!”
十分钟后,黄鹦穿上了何思桐的校服,交叉手臂站在她的床上。
“怎么样?”何思桐还没进门就喊。
“我很热!”黄鹦说。
思桐跑到她的面前,张着嘴仰头看了两秒。“哇……天啊!哦买嘎!哦my Lady Gaga!太漂亮了!太清纯了!太嫩了!太……”
“Stop。”黄鹦竖起一只手掌,“我要脱掉了。”
“啪嚓。”
“你干嘛!”
何思桐把手机藏回背后,躲开黄鹦的一扑。“不知拍好了没有……”她自言自语,弯着身子查看,一面用后背挡住黄鹦。
“哈哈哈哈!”片刻后她大笑起来:“这个姿势好!我抓拍的技术太棒了!”
“拜托!你这家伙!”
“呐,真的很好看。”何思桐把手机举起来朝着黄鹦,微笑道:“你要是也在我们学校念高中的话,就是这样的了。给你。”
黄鹦接过一看,才发现她拿的是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女生一脸正气地竖着一只手,居高临下,看起来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未出校园的高中少女。黄鹦看着那照片,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思桐绕到她身后,一起盯着屏幕:“我说的没错吧,你穿上制服就和高中生一模一样的,我以前就这么觉得,所以想让你穿起来试试看。”
黄鹦听出了什么,转头道:“你也一样啊,真的。你本来不化妆就更好看。”
思桐摇头:“气质变了,就回不去了。”
“你是想说你变成熟了么?”黄鹦毫不掩示她的鄙疑。
思桐笑笑:“高中生也有很成熟的啊,像你那种不吭不哈的初中生,也可以装得很高深莫测啊。”她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天花板说:“不是变成熟了,是变浑浊了。这个才真是不可逆的。”
黄鹦想知道她究竟要说什么,于是便以沉默作答。果然,思桐转向了她,自己给自己解读起来:“比如人刚出生,是最干净的,小时候心志不全,所以只吸收些简单纯粹的东西,虽然也有杂质,但也是简单纯粹的那种。到初中那时呢,变成有意识地吸收美好的东西,排斥杂质,所以比童年甚至还更美好更闪亮一些,当然,这也看人了。不过这种人为的自我净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初中时很轻松很有力气,高中开始力不从心,再往后就只能步步溃败了。”
“你怎么会想这些事情,好像人的成长就是腐败的过程似的。一个人身上黑的、白的,世界的所有色彩都具备了,那不才是达到人生的全盛吗。保持单纯就是最大的缺失,活在人生的外围有什么好?”黄鹦很少这样犀利地说话,虽然声音还是一贯柔和。
思桐刚想说“什么叫‘活在人生的外围’”,但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
眼前这个穿着制服,扎着马尾,低头斯斯文文地坐在床沿,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生,看起来就像被保存在什么玻璃罩子里的生日礼物,罩子外面落了一层灰,使她能够隐藏在其它风尘仆仆的人群中而不被一眼看穿。可是,罩子里那个一尘不染的空间才是她的世界,那个世界被她叫作“人生的外围”。
思桐并没有想得这么清晰,她只是有种很模糊的感觉,所以就盯着黄鹦一直看。黄鹦抬头说:“干嘛?”
“我在想,我高中的时候,有没有这么好看呢?”思桐的语气和眼神都是怅然若失。
黄鹦一听笑了:“肯定比我好看。你没照片吗?”
“没有。”
“毕业照呢?”
思桐默了一会,说:“高三我已经变了。”
发生了什么事?黄鹦很想问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这还不简单,”黄鹦说:“你现在穿上制服一看不就知道了?我保证一点也不违和!”
“我说了,气质已经变了。我只想看你穿,顺便缅怀一下我当年的风采。”
“用得着缅怀吗?”黄鹦被她的措辞逗乐了:“来来,你把制服换上,让我瞻仰一下你当年的风采。”
黄鹦说着站起身,把外套脱了下来,摸着胸口嘀咕:“对啊,你把领结弄丢了么?我说怎么这里空空的……”
思桐仰起头看住黄鹦,当黄鹦也低头看向她的时候,她便镇而重之地摇了摇头,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穿这身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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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周,星期四。
下午六点钟,何思桐在自家附近的公交站下车。今天难得提早下班——准确的说应该是准时下班,所以她的心情应该挺不错的。
车门打开时她就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从车里来到外面,竟然觉得凉阴阴的。要知道,这一连两周的最高气温都在三十度以上,到了傍晚也有二十七八度,感觉比七月份的大夏天还热。
从前人家形容这座城市四季如春,后来便改口为“春如四季”了。但思桐虽然才回来小半年,已经很有把握地认为这里是春如四季,夏如四季,秋如四季,只有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还有,这儿变天真的比变脸还容易。
当她穿过人行天桥时,暮色还未降临,但只是看起来如此。夕阳的红色光芒一定是被云层给遮住了,在她走到家之间,天就会黑下来。
走下铁皮铺就的天桥阶梯时,高跟鞋的声音格外响亮:“磅、磅、磅……”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庞然大物,一头潜伏在城市里的怪兽,外表是个年轻光鲜的女白领,只有在走下这楼梯时,发出的声响才暴露了她的真身。笨重,阴沉,可怕。
“磅、磅、磅……”楼梯拐了个大弯,终于笔直地伸向下面的人行道。脚步踩出的声音更大了,却在走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起了一阵大风。人行道上的树木被吹得前后摇摆,疏落的叶片呼啦啦地响着,马蹄形的叶子乘着风从树上四下纷离,漫天飞舞。明明是绿生生的一棵树,竟然飞出了这么多枯黄的叶子,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这些树叶好像被风吹开的一张稀疏而扩大的网,将那棵树,树下的人行道,马路上行驶而过的公交车,还有天桥的铁皮楼梯全都笼罩在了里面,连天空也被拢进了一半。过了好久,这张网才慢慢地落下去,解散成一地没有生命的落叶。
这个情景,不知怎么充满了思桐的心,让它随着风中的落叶浮起,却一时降落不了。那一瞬间贯满胸口的悲伤,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让人无法呼吸。
“磅……”
“磅……”
她终于迈动脚步,渐渐恢复到自然的步调,走下剩余的台阶。心脏却仍在胸口重重地搏动着,像受到了一场突然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