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小白脸(1 / 1)
石先生来到小草屋的时候,梅老汉正在暖呼呼的炕头上剥花生吃。天气冷,不能整理庄稼,梅老汉不甚舒坦,见贵客到来,梅老汉喜得将那碟花生都推到石先生跟前去。石先生搓着手,笑呵呵地说着来意,梅老汉笑呵呵地听,听完了以后,顿时发觉这小草屋比往常更冷。
梅老汉一开始是拒绝的。他穷,多分出一碗饭给别人他就会饿死,多一个人进来睡他就得睡地上了。梅老汉张了张嘴,石先生用一种普照众生的圣贤的眼神望着他,他那拒绝的话刚到嘴边便缩了回去,哆哆嗦嗦地蹦出几个字:“吃、吃花生呗。”
好吧,梅老汉心想:反正那个什么花罗,我就先见见,再跟他说说,他也呆不下去我这破落地方。
等见到花罗时,这个石先生嘴里“老实、乖巧、懂事”的花罗的形象顿时在他心中矮了下去。他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抠脚,一边在心里盘算:这么一个小白脸,别说劈柴下田了,能不能喂鸡还说不准,大概,看一眼我的房子就会跑了。他又算了一下自己的存粮,想到未来几天也许会被这个小白脸敲上几顿,心中便隐隐作痛。
小白脸答应得很痛快,来到家门前时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梅老汉将柴房里的干草踢到一边,再扔下一床破棉被,话也懒得说。第二天早晨,花罗神清气爽地坐在梅老汉对面,跟他一样,吃着碗里黑乎乎的窝窝头。梅老汉不免有些惊讶,他惊讶地都放下了筷子,手指指着窝窝头,有些发颤:“你、你这后生,你吃得下去?”
花罗一口一口,嚼得很带劲:“啊,你说这窝窝头?确实难吃。可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好。”
梅老汉的心潮有些澎湃:这厮,竟不止是个小白脸,还是个年轻的骗子!说起话来眼也不眨!瞧他那样子,像个富贵人家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还说什么饿肚子,可见是扯谎。梅老汉想明白过来,便摇头:山珍海味吃惯了,粗茶淡饭也觉得新鲜,等再过几天,有你作呕的时候。
后来的几天,梅老汉家里果然除了窝窝头,就是野菜,再不然就是清汤似的稀粥。可是花罗照样吃,照样喝,一点反胃的迹象都没有。屋外寒风阵阵,梅老汉终于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他笼着双手逛到柴房门口,一眼瞄见其中的情况:柴草堆还是柴草堆,破棉被还是破棉被,一点没变。梅老汉在心里盘算着,不对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然而事实容不得一点蹊跷。当天晚上,梅老汉在柴房门前偷窥,只见小白脸睡在柴草堆上,盖着一床破棉被,睡得很香。一只蟑螂从他脑袋旁边慢悠悠地爬了过去,梅老汉突然就觉得那平时见惯了的蟑螂被那张脸一衬,乌黑无比,果断抄起脚底板砸了过去。
梅老汉不想惊醒小白脸。那一夜月凉如水,梅老汉光着一只脚踩在板砖上,他慢吞吞地行走,一阵风吹过,梅老汉就打了个喷嚏。
次日早晨,梅老汉吸着两管清水鼻涕,喝着清水粥。花罗将一只鞋递给他,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只说昨晚上不知道把鞋子忘在哪儿了,一面唠叨自己昨夜受的冻,一面骂着鞋子。花罗看着他笑笑,并不说什么。
后来花罗又开始撒谎,说自己小时候还在马圈里住过,因此住柴房并不算什么。梅老汉十分想不通:好好的年轻人,就这么喜欢扯谎?牛皮吹破了天,又能有什么好处。终于有一天,花罗好像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消失了半天,再次出现在梅老汉家门前时,手里提着一只中箭的野山鸡。
鸡肉很香,很好吃。梅老汉抓着筷子时,心情十分激动,手都有些颤抖:好哇,年轻人,你终于忍受不了贫苦的生活了,今日你已经吃起了野味,明天你就该思考人生,想着要收拾包袱走人了。一念至此,梅老汉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花罗吃完了鸡,将袖子大喇喇的一卷,架了梯子开始修房顶。他早就看这破破烂烂的房顶不顺眼,夜里总是会灌冷风,他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梅老汉望着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神迹——这种眼神,在花罗从容走向鸡棚时,变得更加明显。
花罗抖着盆里的饲料:“老伯,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白吃白喝白住?就是白吃白喝白住,我也不能亏待自己。”
花罗认为,把这鸡养肥了,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钱还是其次,家禽比野禽更肥嫩,这才是真的。对于梅老汉而言,他那套小白脸的认知完全被颠覆,从此以后,小白脸能劈柴了,能下田了,能挑水了。闲着的时候,小白脸还能陪着自己闲话家常。
虽然小白脸还是改不了爱扯谎的毛病,一会儿说自己住在大草原上,还爱骑马,一会儿说自己的爹娶了还几个漂亮的老婆,一会儿又说自己被什么人迷住了,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梅老汉只当耳边风。反正,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如今再与花罗共享一日三餐,最初的心痛似乎已有所减缓。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时日,梅老汉总发现,有个人,总在草垛后头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他和花罗在田埂上的时候,那个人跟着他们。他们在屋子里啃窝窝头,那个人在那里偷看。梅老汉想出门看看究竟,花罗却说没什么,只是街边的小乞丐,看就看吧。
有一日,花罗正蹲在灶头前看着火,锅里正滚着番薯汤。梅老汉发现,那个影子又出现了,还是同样的姿势,还是同样的位置。那人趴在草垛后头,贪婪的、□□裸的目光,笼罩着他的小草屋。花罗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梅老汉索性搬了凳子坐在屋子里等着,他盯着那草垛看,那草垛盯着花罗看,花罗盯着灶头看,形成了一个固定的三角。
番薯汤上桌时那人走了,梅老汉喝着汤,心想:也许是哪里流窜来的小乞丐,想着这儿有什么好吃的。于是,平日里该喝三大碗的番薯汤,梅老汉今日只喝了两碗。他将一碗放在门前,还特意咳嗽了两声。背着双手走回屋里时,他想:大概明日就见不到那小乞丐了。
第二日,他还是见到了小乞丐。那个影子连地方也不换,愣是躲在原地,成为模糊的乌黑的一团。梅老汉翘着腿在屋子里研究了半天,发现那影子每次都只盯着花罗看。花罗搬草,它偷看,花罗修房顶,它偷看,就连花罗去喂个鸡,它也偷看。
戏文里怎么唱的来着?是可忍孰不可忍!梅老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握住一柄草叉,悄悄绕到那影子后头,打算给它来一叉子。
影子回过头的瞬间,梅老汉眼里的凶光瞬间都化为朵朵疑云。因为,这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有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在石先生的家里,常帮着白大夫提东西的那个小跟班,叫什么半夏来着。小跟班跟小白脸一样喜欢撒谎,笑着说路过路过。是夜,梅老汉向花罗提起此事,花罗不怒反笑:“我就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什么话,”梅老汉搁下筷子,严肃道:“那个小跟班要是看上你,那成什么世道了,男的,跟男的……”梅老汉有些说不下去。花罗扒着饭,胃口似乎很好。
没想到,梅老汉万万没想到,在昨日被当场撞破之后,那个人仍旧有勇气来偷窥。那种贪婪中夹杂着愉悦的眼神,让梅老汉看得心肝胆儿颤,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花罗面带喜色的一句:我就知道,她是喜欢我的……梅老汉期期艾艾地跟花罗提起此事,花罗将大半个烤番薯都掰给了梅老汉,笑容如春风拂面:“我知道,她喜欢我。”梅老汉在番薯的香气中,脑子顿时嗡嗡地响。
石先生啊石先生,你把什么人收在了家里,又把什么人扔给了我!梅老汉在家里跌足叹息。他转悠来转悠去,越想越不是滋味,小白脸跟小跟班,听起来很般配,可这算什么?梅老汉跺跺脚,将花罗打发到镇上买菜,自己也出发上山,走了半天的山路,山上的重明寺却大门紧闭,梅老汉没奈何,只得又去了附近的城隍庙,在熙熙攘攘的姑娘堆里赔着小心,终于求来了一支符。
谁想城隍庙的神明竟如此昌明,如此灵验。梅老汉披星戴月地回来,正赶上花罗也一身臭汗地站在门外。
“别提了,不知道哪儿来的疯婆娘,长得跟男人似的,突然从轿子里冲出来,愣是追了我半个小镇。”花罗将菜扔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咚咚咚切菜的声音。梅老汉心里也咚隆咚隆地敲开了:不错不错,有戏!长得再像个男人,终归是个女的啊!
再后来,梅老汉听说黄财主的女儿冲到石先生家里,将那个花半夏臭骂了一顿,好在没动粗。但黄千金骂花半夏的言语中,却有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梅老汉不吃饭了,就在饭桌上静静地看着他。
花罗自顾自地夹菜吃饭,头也不抬:“哦,我跟她说了啊,我喜欢的是花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