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明月坊(1 / 1)
推开窗,几缕凉风透入,木公公打了个哆嗦,手有些不稳,洒了几滴在桌面上。
喝了许久,鼻头终于有些发红。
若干年前,窗外还飘着鹅毛大雪,他也是这个样子,缩着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酒。偶尔偷偷地抬眼,却不敢将目光停留,视线落在那双长满茧子的大手上,那双手上有一只雪白的酒碗。究竟是酒碗更白还是那人的手更白?微晃的酒波中荡漾着他酡红的面孔,有些痴。
明月升起来了。木公公遥遥望着云头后面那一轮巨月,呆呆坐着。
不知明月坊中的美人,可有这明月的半分颜色?纳兰止此刻是否怀中搂着美人,临窗望月?
明月依旧明,人去水楼空。遥想这些年,竟像大梦一场。
木公公对着桌上那半碗酒,苦苦地笑着。终是端起它来,一口饮尽。
此时此刻的明月坊中,纳兰止站在一间精致的绣房外,正被为难的老鸨百般推拒:“这位爷,不是我不通人情,只是明月坊的规矩么……这柳姑娘尚未挂牌,况且她今个儿也说了,身子不舒坦……”
绣房外依然透出香风阵阵,纳兰止立在原地,只不肯挪动。老鸨正暗自琢磨,房内忽然传出一句不冷不淡的话:“李妈妈,请那位公子进来吧。”
房内熏香袅袅,柳飞絮正对镜梳妆。纳兰止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看她纤纤的玉指拿起宝盒中的一串明珠耳环,对着铜镜中的那张脸仔细地比着。
比了许久,不甚合意。她回过头来,笑得明艳动人:“将军站了多久?”
那纳兰止沉默不语,柳飞絮索性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理青丝,她看着镜中那个人,语调冰冷:“将军何必如此?身在宫廷时,飞絮虽只是一介侍女,可夏公主从不拘着我做什么。今时今日,将军既要推着夏公主入火坑,飞絮索性自己选一个火坑,自己跳。将军若还顾念旧情,不妨放我一马,又或者,”她将梳子放下,“大人想要什么回报?”
“殿下尚未找回,纳兰此行,并不为其他。”
柳飞絮袅袅婷婷的起身,走到他面前,若有所思道:“你还念着公主?那你可知,公主此时是生是死,其实并无分别。”被心爱的人亲自押送到千里之外的荒凉塞外远赴一场绝望的联姻,从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开始,夏公主就已经死了。
纳兰止却只说着别的事:“跟夏公主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侍女,她的底细我已经查清。殿下想必已经流落江湖,不日亦可找到。”他再看了柳飞絮一眼,便回身离开。
房门再次关上的那一瞬间,他想他听到了房中摔落东西的声音。他缓步下楼,老鸨在他身后聒噪:“这位爷,柳姑娘还有半个月就挂牌了,那时候大爷可要赏光……”
清水城的雨水如此之多,好不容易晴朗了几日,不多时又见一方黑压压的云涌上城墙。纳兰止时常撑伞出门,到明月坊小坐一回。明月坊这个城中最大的歌舞坊,笙歌曼舞,纳兰止总在飞舞的水袖中瞥见一抹过去的影子。但这些影子,哪有当年那人的半分光彩?
歌也无聊,酒亦无趣,纳兰止从天亮坐到天黑,怀中的美人晃了一轮又一轮,楼上那间柳姑娘的闺房始终紧紧地闭着。
他只能回去。回到客栈时,黑灯瞎火,苏掌柜还趴在柜台后头打呼噜。他上楼,推开客房,房里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有个人埋头趴在他的桌子上,口中依稀说着什么。
呼呼呼。是一个圆圆的酒坛子,顺着那人垂下来的手,一路滚到了他的脚边。
木小敏是多年的酒鬼了,出了皇城,他越发嗜酒如命,纳兰止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见到这样烂醉如泥的场面。木小敏醉得不省人事后,谁的房间都不钻,每次都准确无误、一头扎进纳兰止的房间。
纳兰止怀疑过,木小敏究竟醉了几分,才能保持着准确的眼力。此时他重复着熟悉的步伐,回身关门,再走上前去。他也重复着熟悉的动作,将木小敏一把抱起,打算扔到床榻。明天一早,木小敏自己就会乖乖走人了。
今夜的木小敏却醉得比往常更加厉害,在纳兰止抱起他的时候,他抓住了纳兰止的衣领,口中急切而含糊不清地说着:“你、你没死……我一直想告诉你,一直想让你知道!可、可你会怎么想,你会怎么想我,我这么一个人,我不配……不要死……”他的含糊不清逐渐变成呜咽,在纳兰止的怀中,哭得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童。
纳兰止默默地帮他盖好了被子,听着他睡梦中依然存在的辩白,坐在床边,彻夜难眠。
次日凌晨,雨下得很大,客栈上下都在浅眠之中。纳兰止再次撑着油纸伞出门,却不是去明月坊,而是漫步于雨中的白桥。
湖面上白雾茫茫,纳兰止闭眼,只觉清寒彻骨,比起沙场征战那些年下雪的夜晚,还要冷清。
他思念一个人。那个人有着永不失色的容颜,清秀非常的脸上总挂着与身份不符的自嘲与戏谑。纳兰止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那个人的场景。她的头发顺着冰冷的水流直下,就像黑色的瀑布,她的眼神与对岸的自己遥遥相望,比雨水更加冰冷。碧色纱裙下那对象牙色的足,高悬在风吹过的城墙边缘。
她冷冷地望着自己,忽然背过身去,纵身一跃,消失在暴雨肆虐的墙头。
回忆与现实交叠,叫人分不清如今与过往。纳兰止睁开眼睛,自己与那个飘渺的身影,只隔着重重雨幕。
是她,却不是她。
柳飞絮站在桥的另一边,伞下勾着一抹冰冷的嘲笑。她转过身,消失在雨中,再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