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 46 章(1 / 1)
入夜了,山洞里没有照明,唯有洞口处漏进一小片银白的月光,偶尔风动,那片光就活了起来,如水一般漾开。外面的雨到了下午就停了,阳光大盛,彰显着秋燥的火气。好在洞穴里是荫凉的,甘罗陪唐玦临一起趴在用碎草和匆忙收拾出来的衣物搭成的褥子上,强逼自己阖眼,可阖了许久,他还是精神得不得了。唐玦临睡不踏实,中途醒转,就瞧见眼前一双水亮水亮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看出点眸光。
“怎么了,睡不着?”他迷迷糊糊地开腔,抬手罩住甘罗脑袋,轻轻拍了拍,哄小孩似的摸了几下。
“阿临……”甘罗拖着调子,人挪了过来,靠上唐玦临的肩膀,“等你能走了,我们是不是就该离开这里了?”
“嗯,我想是一定要离开了吧,按你说的,你家里的变故要是被寨子里的人发现,对你是不利的。很抱歉,这全是我引来的,如果……如果一开始就不知道有这个寨子存在就好了。”
“哦?真的好么?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觉得遇见我是件天大的好事吗?”甘罗难得用上这副一本正经的冷峻调子。唐玦临还没彻底醒过神,被他唬了一跳,愣是接不上话,正闷头想着自己是何处说的不对,却听到甘罗噗嗤笑出声,原来是绷不住脸了。
“还当你真生气了,居然是装的。”唐玦临淡淡一笑,屈指刮了遍甘罗的鼻梁。
“可我确实想这么问你的,因为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即使发生再多糟糕透顶的变故,我还是认为,遇见阿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你就不要跟我讲见外的话了。反正么,寨子里的人一直都当我是妖怪,特别是蛊婆,每次见着我,俩眼珠子恨不得在我身上烧出洞。我现在都能想象出他们发现那些尸体后的说辞,‘甘罗真是妖怪啊,他吃了人啦’。”甘罗音色平板地模仿完村民们可能的说辞,立即音色响亮地切了一声,仿佛吞了苍蝇般的不痛快。
唐玦临忽地有些欣慰,感慨道:“开始时,你还拼命想融入你的村寨,后来,你开始逃避这种问题,怎么这会儿,你整个就放开了呢?”
“不是放开吧……就是猛一下醒了过来,明白我的村寨,从来就不是我的村寨。我对大家依然没有意见,我也不希望有不幸降临到寨子里,即使它并不是‘我的’。你怎么不问问,那个时候为什么你叫我躲寨里避难,我没有去,而是半路折回来了?”
“你担心我?”看似符合逻辑的言论很自然地从唐玦临的嘴里说了出来,但被甘罗第一时间否定了。
“你不要怪我啊,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压根搞不清状况的,还很气你一有事就把我丢出去。所以说开头我往外跑了一段路,是在撒气呢。等我一冷静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就像被人灌了一桶井水,肚子里有个爪子似的抓得我快疼疯了,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我不该去避难,寨子容不得我呆着避难,我不该把你抛下来,我能避难的地方在你这里,要是你不在了,我去哪里都只有灾难等着我。于是,我回来了,正巧瞧见你师兄要掐死你,血轰一下上头,我就……我竟然会有想让一个人死的念头,只因为那个陌生人要杀你,要夺走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避难的地方,尽管怕得连头发丝都在抖,可我不能一动不动目睹这一切发生。因此即使是那样可怕的事情也好,我毫不犹豫地就去做了。”甘罗一口气没歇地讲完了长长一通话,他的脸一阵苍白,只是黑暗里不能让唐玦临看见。
随着他的话语起伏,唐玦临不自主地屏住气,直等到甘罗说完,才松了那口气。他苦涩地说道:“甘罗,我明明告诫过你,不要这样对我,对一个人用尽全部力气,也是很可怕的事情啊。”
他所吐露的劝告,是如此难以启齿,因为他正深受其扰。
他还没有学会甘罗的坦诚,因而是说不出自己感受的。
他又能怎么倾诉呢?难道要明确点明他内心深处,是有多感激这次可厌的受伤吗?
原本不够爱甘罗的血,都好似从伤口中流走了,新生的每一寸皮肉,甚至是长出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伴随着对甘罗的思慕而生。新的血液在他身体里循环流动,那是爱着甘罗的血。它们从左心房涌出,流遍了全身,又涌回了右心房。崭新的爱意在心中层层堆积着,曾让他彷徨得恨不能死去的空洞,如今胀得发痛,充实得快没有了存活的实感。
他没有甘罗活得那么简单,即使美好也不容易轻信,他知道什么是月盈则亏的恐慌,所以不敢疯狂拥抱,不敢将伤痛忘掉。一开始他就领教了太多现实的残忍,还没有开始就想着逃跑。他的冷静算什么优异的特质呢?那只是一个自以为世故的陈旧灵魂变得迟钝不敏感了而已。
对此,甘罗只给了他一句话:“管他呢,我们走吧。”
黑暗笼罩了唐玦临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说话的嘴型:“行啊,明天就走,我能动身了。”
“走之前,我想带走我的灵蛇。”
“你的?你不是一直坚持,它们是属于苗寨的吗?”
“可万一你说的是真的呢?它们两个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朋友啊,我不想把它们留在不接纳我为同族的人身边,何况,要是你说的是真,离开我,它们会死,寨子里的血食供奉可代替不了我。至于那些守护兽离开了苗寨就会带来衰颓的说法,我觉得其实是反过来的吧,正是因为寨子衰颓了,才供奉不起守护兽,总之,我是不大信的。”
“真的吗?你不怕会有灾祸降临,也不怕给自己带来报复?”
“我……”甘罗刚要应承,但猛地卡壳,手指紧张地绞在了一起。
唐玦临不愿逼他,便揉着他脑袋,转了话题:“说起来,我的师兄,这个时候在哪里?要是他又杀了回来,以我目前的状态怕是无法应对。”
“我的幻蛊,哪那么容易解的,他指不定在哪疯呢。哼,我倒有点后悔了,没多给他塞点,让他永远疯下去算了,那样的话,阿临开心不开心?”
唐玦临听了,勾起一抹笑,在一片黑里摸到甘罗的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棉絮般蓬软的梦境。
长久以来切肤之痛的恨突然偃旗息鼓,在这一刻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