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七·3(1 / 1)
那个在当时的他看来,美好遥远得像在岁月的那一头的人,为什么不知不觉里,真的变得如此之远。
他带给幼小的唐戚一场孩子完全不能掌握的混乱,而他自己又在混乱之中,决然扭过头,从唐戚的世界里脱离逃逸。
“小戚,做我的徒弟好不好?虽然我年纪不大,可能做不好这个师父,不过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学着做个好师父,行不行?你不用担心师兄那边,我会去跟他说的。也不用管旁人怎么看,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情,谁也别想管。”
醺暮中,晚归的云霞染上唐玦临深色的衣角。
寤梦里,曾经的音容笑貌,美好依旧。
可唐戚听到自己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被不长不短的时间挤压变形,变得无比刺耳尖锐,一个音陡然裂开数份,在他胸臆之中疯狂旋转,几近尖啸。
他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那个时候的自己先说了一句不要?
为什么要把最重要的话放在最后,而先扔出了一句否决?
“你不愿意吗?那,随便你。”
唐玦临走了,没有坚持,没有挽留,简简单单地放弃了唐戚。
涣灭得无踪可循。
漆黑的夜空亮了,清晨是深蓝的,留有少许微弱的银白星星。此刻的密林深处,空旷,沉默,清冷。竹楼外依墙架设的楼梯发出被踩踏的嘎吱声,是唐玦临弄出的声响,他要在天色未明前走到露台,因为他要比沉睡中的人们,更早地接触晨光。
黑色的身影隐现在深蓝的黑暗里,笔直而□□,脚步声逐渐放轻,最后那个悄然的影子变作黑猫一样,跃至栏杆外的露台边缘。
他摸着栏杆慢慢坐了下来,双腿悬空,触不着地面的空落,反而会让他的心在瞬间沉至谷底,无比踏实。
头顶一望无际的苍穹像个深不可测的陷阱,在光明到来前,长久的凝视天空只会让唐玦临感到压抑。
可是在压抑来临之前,却是沉迷使他停下脚步。
远方一线鱼肚白,仿佛天际裂开了空色的裂缝,突起的一阵旋风卷走草芥,翻飞在唐玦临的视野里。他呼出一口闷气,向后倚到栏杆上,表情空洞,宛如偶人。
他对甘罗的感情和用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那些东西突然变得极其真实,使得自己所有过的其他记忆,变得不真实,好像他的生命被肢解,只剩下和少年相遇的这几个月,是鲜活的,明亮的。
为什么所有他想追寻的东西,总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变质,而他想逃离的一切,会紧抓着他不放,甚至临到最后,变成他镌刻于骨髓的纪念。
在他的过去里,纷扰尘沙般涌动,嘲笑雪屑般翻滚,他厌恶的,他深爱的,交错相替,分不出彼此。有时他不禁想,死去的话,会不会比较轻松,即使死的过程本身丑态百出,痛苦不堪,可熬过这最后一段苦旅,便是长眠无忧的彼岸。
像自己这样的人,不是只有血液是温暖的吗?
除了自己的血液,还有什么可以温暖自己呢?
临近死亡的体验是他独一无二的宝贵珍藏。
血接连不断涌出他的身体,可以听到的,可以看到的,变得极为稀少,他想这次他终于不会被放过,终要被扼断咽喉,再无翻身之日。
可为何就算是死去,也无法终止变幻诡谲的疼痛?他的五感分明已麻痹在血腥里,灵魂早放弃挣扎,在血水里不断下沉,但是本能促使他求生,他逃走了,从那个阴暗的密室里脱逃而出,接近眩晕的意识令他辨不清身在何处,只有抵在喉管的匕首,冷了他滚烫的血。
“你要逃?好,我让你逃,你逃吧,没有人肯为你死,你要拿什么换你的命?你以为你逃出去,还能有路可以走?”
依然是那个有些失真的嘶哑男声,突兀地出现在半梦半醒的迷糊梦境里。
“阿临,你走不走?”甘罗陷在混沌粘稠的沼泽里,冲唐玦临伸出了手。
唯有他,栩栩如生,孤独地刺痛了自己。
已经握住甘罗的手的他,的确无路可走了啊。
早晨的第一缕光尖锐地刺破他微阖的眼皮,他茫然地甩甩头,不知为何睁眼闭眼间,夜晚就倏忽过去,消磨殆尽,天光大亮。
唐玦临从很早以前就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了。他难以入睡,每到晚间便会异常焦躁。属于自己的情绪变得陌生,房门若是紧闭,它们便会被圈在室内,沉淀发酵,腐烂恶臭。
只有在黎明前的短短时间里,他才能短暂休憩,昏沉沉睡去,直到晨光如刀,刺入他的心脏。
睡梦中的他姿态依然是焦虑的,浑身肌肉紧绷,像得不到闭合的满弓,在崩坏之前,永远都将如此。
濒临崩溃的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平静,可以被称作安宁的表情造访了他的脸,呈现出奇异的笑容,那样的笑却是可以被称赞为好看的。
黑色的他穿梭在长街短巷,拖长了血红的影,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活下去的依靠,永远沉默,永远孤单。
他付出过的好意他已经忘记了,他爱过的人也不再重要了。
不,爱上别人这种事,根本不是唐玦临能做到的。
他只是渴望被别人爱上。
甘罗,你信么,我曾经妄想成为太阳,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给予他人温暖,然后收获眷恋。
你是在问,我那种行为的结果吗?
我放弃了那个人,然后遇见了你,爱上了你。
最后,想方设法地,让你无路可退,连死也要,在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