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hapter 10(1 / 1)
Chapter 10
高速窗外,树木迅速后退。
仿佛连带着记忆的齿轮,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秋蝉未起。
北半球,正是秋天的时候,美国南部的红杉开开了。南部边远的森林深处,一条清冷的深溪里,大小石块和溪水都被岸边连绵的红杉染上了颜色,显得深红深红的。一排排的红杉,笔直参天连绵在森林深处,树叶长势像松树一样往上窜,红艳艳的笼罩在树干上。
天地为承载的画布上,像是被橘红或深红的画笔,肆意挥了一下。
温暖扭着头,目光穿过树干与树干间的空隙,逡巡在森林深处的一座木屋子的方向。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线衣,一条半身裙子,长发及腰勾在耳后。除了这身衣服,她双手空空,四周也没有任何一件她的物品。听到那人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她飞速地把脸转了回来。
眼前的深溪由于昨晚的一场雨蓄了不少的水,变得更加深了。
温暖深吸一口气,
纵身一跃。
咚。
闷响在树林里出现,水花飞溅。
身体往下沉的时候,水压压迫得人呼吸不得。
温暖闭着眼睛,任由呼吸一点点消失殆尽。
——“温小姐,您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如果不能找到合适的配型的话,您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湘市最新消息,湘市地产女强人温心于昨日去世,据悉,温氏不日将会宣布破产,后续将启动破产程序。”
——“温小姐,温董事长是真的没了。”
无数张脸,无数种声音交叠在她的脑海里。
伴着水声。
她很痛苦,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
他应该不会来了。
这句话一下子窜到她的脑海里,像一根线,一下子贯穿头颅,之前的那些纷扰的声音画面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忽然之间,温暖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
似乎因为这句闯入脑中的话,她彻底放弃了自己。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耳口鼻里都是水。
她想,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反正她也命不久矣。
白血病没有配型,反正要死,她就想用这条烂命去搏一搏,去为姐姐报仇。但她经历太多,没那么天真。她懂得世事难料,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接近林寒,又是否能取得信任,一举复仇。所以,她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林寒不来救,她就能去见姐姐。
林寒来救,她就能接近他,去复仇。
现在看来,是前者。
—
南部某个医院的病房里。
坐在椅子上的林寒,手里握着一部手机。手机的私人相册被打开,学生证上的温暖瓜子脸,皮肤白净,内敛地看着镜头,波浪小卷发,抿着嘴微微笑着,看着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女学生。这是美国南部圣地亚大学的学生证,英文名字被盖在烫金的印章下,显得矜贵又得体。
Sunny
中文解释是:和煦的,照到阳光的,快活的,性情开朗亲切的。
林寒目光盯着这个英文名字,抬眸看了眼病床上惨白着脸的女孩子。
思忖:这是她的名字。
先天性的白血病,并不是不治之症。林寒刚毕业一年,各科流转时也参与过类似病例。不过,根据刚才的医生告知,以他的见解,这位Sunny小姐已经是晚期,血型特殊,这个时候还没找到配型,其实已经离鬼门关不远了。
如果说,是因为难以承受自己在癌症的巨大折磨下丑陋死去,而选择轻生。
他倒是能理解。
只是……
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安静得特别美好。
年纪还这么轻,
他觉得非常可惜。
“咳咳……咳咳……”
女孩子轻微的咳嗽声出现,林寒站起来。
病床上的温暖紧闭着眼睛,神情痛苦。她咳嗽的声音非常低。
林寒放下手机,找出塑料杯子,为即将苏醒的女孩子倒了一杯开水。
然后站在一边,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额头。而后,抽手,拿起水杯等待着给她。
女孩子醒了。
脸色白的吓人,先是默不作声地盯了几秒钟的天花板,反应了一下,而后,一把挥开了他送热水的手,塑料杯子落地。
水也洒了一床。
她踉跄地走下床,鞋子也没穿。
过去实习的经验告诉林寒,眼前这个女人,精神状态不好,或许还有再次轻生的倾向。他第一时间追上去,一把禁锢住温暖。
女孩子在他的钳制下,疯了一样的抗击。咬他,推他,踢他,捶他。
他都不为所动。
女孩子似乎是急了。
他臂弯里的她,身体拼了命的往前窜。
头上的假发终于落到了地上,露出像被恶劣开垦过的荒地般稀疏的头发。
见到假发,她像是被点燃了。嗓子里吼着:
“HELP!HELP!HELP!”
尖叫声歇斯底里。
全然是一个崩溃的疯癫状态。
赶来的医生分开了他们两个。
女孩子一得到解脱,立刻瞅准了一块墙壁,要冲过去。
医生眼疾手快,猛地拉住她,她抬手一个嘴巴子扔过去。
林寒恨极。
他率先走上去,把她手臂一扭,按在了墙壁上。
“Sunny小姐,你冷静点。”林寒还试图安慰她。
却没想到这个Sunny,满面眼泪的瞪着他。她那种要命的瞪人方式,让人头皮发麻。
她的状态全然是崩溃的,即便被按压在墙壁上,她的身体还是不住的扭动着,她的嘴里的叫嚣也是越演越烈,整个病房里充斥着她的喊叫声:
“我不想被病折磨死,我想要一了百了,
你们都是谁,不要来管我。
混蛋,恶魔,放开我,放开我,我会诅咒你们的!”
林寒闻言,把这个Sunny猛地往墙壁上一按,并及时向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生闻讯,快速给Sunny注射了镇定剂。
Sunny整个人瞬间像被拿走了声音,整个身体登时软了下来,林寒的手一松开,她就跌入了林寒的怀抱里。
彼时,她双目睁得极为大,死死盯着医生的白大褂。她的脸上全部都是恐惧,皱起的唇瓣也在瑟瑟发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实在是逃不开,她忽然就抓住了林寒的衣角,
“对不起,我知道是你们救了我。但我不想被病痛折磨死,医生,求求你,不要救我好不好?”她的眼泪像白色的细线,滑过眼角。林寒的心脏像被一双手猛地揪紧,他看着她——
她双手合十,上下不住摩擦。
这样的她,在林寒的心底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记。因此,直到镇定剂使得她完全静默,林寒还是忘不了她的神情语气。
林寒不忍心看她,因此别过了自己的目光。但不巧的是,即便是如此,林寒的余光还是不可避免的扫到了Sunny的头顶。女孩子的头顶上是参差不齐的头发,林寒想到了刚才所看到的那张学生证。他可记得很清楚,学生证上的Sunny有一头非常漂亮的卷发。
如今这头像被狗啃过的头发,与当初光泽无比卷曲得宜的头发一对比。林寒手指一颤,他想到了一个英文单词——Funny。
Sunny与Funny(滑稽)不过是一个字母的差距,却差了一整个天地。一个英文名字叫阳光的女孩子,却因为病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容颜变成今天这样讽刺滑稽的样子。
看到这样的她,林寒对这种巨大的落差,这种濒临死亡的心情,陡然间有了感同身受。
林寒想,她想死的愿望真的是迫切的。
—
温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情绪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还是盯着天花板,只是这次,盯了一整个白天,一句话都没讲。
林寒把晚饭端来给她。
她似乎已经缓和了好了,能自己坐起来,端起碗筷。
“对不起。”
她声音特别温柔。说话的时候,她小小的脸在碗的上方,显得特别娇小,愧疚的双眼不好意思地抬起来看一眼林寒,郑重吐出:谢谢。
“圣地亚大学金融系的Sunny,看来你好很多了。”林寒也用美式英语和她对话。
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把碗放到了桌子上。
温暖打量了一下那副碗筷,知道美国的医院不会有这种待遇。
“饭,是你做的?”她试探着用中文发问。
“你是中国人?”林寒有些讶异。
“原来你也是。”温暖狡黠一笑,“我看你的碗筷像是中国的,所以试探着问问了。果然。”
饭是管家做的。
林寒没想到Sunny是中国人,“Sunny小姐的病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世界很大,也许下一秒就可以找到配型。”
“你是医生么?”
林寒一顿。
“我是。”
温暖眼睛像是一下子亮了起来:“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林寒问:“什么?”
温暖说:“帮我把我的假发拿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听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要求时。
林寒会觉得,非常的残忍。
后来他想:他觉得残忍,大概是因为,对于别的女孩子来说触手可及的正常人的生活,到Sunny头上来说,就是比登天还难。她这样小心翼翼对他提及的要求,不是多么的困难,就只是拿一下假发,让她假装自己像一个正常人。她的语气越郑重,卑微感就越强烈。
林寒微笑着把长发拿给了她,温暖也憨憨地看着林寒,并熟练地给自己戴上了假发。
假发一戴上,她目光更亮了,眼睛里全是满足感,她甚至有点娇羞地将脸颊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她的双颊也戴上了淡淡的粉红色。
假发戴好后,她垂着目光说起了话,她说:“我知道我很快就会死掉,所以才想寻死。我很抱歉,我今天的情绪非常激动。你知道么?我特意找了那片森林,是因为那里很偏僻也很安静,我想着啊,如果我在那里去世了,也会很宁静,甚至不打扰到任何一个人,我还是以最美的样子告别这个世界。
可是呢,真没想到,我遇见了你。说实话,我该谢谢你的。可是,我呆在医院里,就会觉得,我是在这里慢慢等死,我没有配型,没有钱,有一天我的头发会全部掉光。”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珠颤抖了一下,顿了一下后又轻咬了一下嘴唇。她声音低了下去,像是纠结了好久,然后终于再开口说:“如果你也是医生,能不能带我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的学生证照片一直在林寒的脑海里。听到她说要出去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的死去,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约摸是怕惨了。
鬼使神差地,他说:
“我可以带你出院,但前提是,你不能再寻死,否则我就白救了你。”
—
出了医院,林寒才知道。
Sunny的中文名字叫做温暖,林寒立刻想到了温心。
似乎是出于推温心下楼的愧疚,也似乎是可怜这个女孩子就连死亡都要偷偷的,于是,在得知她是一个孤儿,如今退学,无家可归的现状后,暂且把她留在了森林处的小木屋里。
他当时想的是,
她快要死了,给一个与温心同姓的女孩子最后一点快乐,也算是一种心灵上的弥补。
有一天,
阳光很好的日子,风轻柔无比,林子里鸟雀啾鸣。淡淡的树木清香随着清风跑向了林寒所住的那间小木屋。温暖推开门扉,深吸一口气,那一刻,她整个人觉得特别的自在,就像是吃完了一整颗薄荷味的糖果,心里是甜丝丝凉滋滋,舒服极了。
她走出了小木屋,目光定格在了门外的空地上。林寒背对着她,正站在那边做什么事情。温暖转了转眼珠,走过去一瞧,原来林寒是在写书法。
林寒的身前是一张淡褐色的木桌子,桌子上摆了笔墨和宣纸。温暖垂下脑袋,好奇地看林寒究竟写了些什么,她一面看,鼻尖一面闻见淡淡的墨香。
当林寒写完了最后一笔,温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在了未干的墨字上。
她喃喃念出了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是有名的《心经》,温暖认得。她读完了这么几句话,眼尾陡然上扫,嘴角轻蔑地勾了起来。
她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刽子手,逃离了法律的制裁在深山里,亲手抄写佛经。
用的还是敦煌手抄经那样纤细而熨帖的字体。
温暖迅速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来,她抬起了头,眉头微蹙看着林寒:“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心经》”林寒声音低沉:“意思是让人不要背离本心为外物所染。”
温暖顿了半秒,转而嘴角轻扬,轻轻拿肘子撞了一下林寒,“你为什么要抄它,是做了什么坏事吧?”
林寒毫不避讳地点头,“我有躁郁症,曾经做了一些难以回头的错事。”
“哦。”她长吟一声,在林寒将收干的《心经》卷起的瞬间,她将自己的手覆盖上了林寒的。林寒讶异地看向她,温暖目光笃定,像是充满信心。她鼓励他,“我有身体上的病,你有心理上的病,林寒,你不要怕,你也会好的。”
她的声音像黄鹂的歌声,她的表情天真又认真。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林寒似乎听见心脏深处一震激荡,他因温心事件自责了许久的内心,像是被微风轻轻抚摸。
那一刻,他那只被她覆盖住的手放松了下来,他全身上下所有紧绷的情绪,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知道,他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