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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鸤鸠反哺向鹊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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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命既下,哪怕是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众人行动起来也快速得很。金吾卫、羽林卫士卒分出一半守卫御营,另一半以小队为单位,四散而出。却不找各家有头有脸的贵胄,而是逐门逐户找上那些最贫苦的自由牧民,而后是最底层的小贵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虽说是买卖,可元绍的口谕放在这儿,哪个脑子进水的家伙敢捂着羊群不放?所幸元绍事先下了严令,金吾卫、羽林卫给的价钱都是优厚得很,不至于让苦哈哈们有被抢的感觉。奉命出来谈生意的禁军士卒一路走,一路就有人扶老携幼地出了帐篷,颤颤巍巍地在路边跪下磕头。

一个个帐篷被打开,一头头在漫长冬天里掉了大半肥膘的绵羊被赶了出来,大群大群地集中到专门辟出的屠宰场。当天中午,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手抓羊肉、干炸羊排、羊血汤,元绍摇了摇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动作还挺快啊。--你的人呢?也不去跟着帮忙?”

“臣的人还是不要添乱了吧。”凌玉城耸了耸肩,给自己夹了一块羊肉,慢慢用小刀切着。北凉的菜肴尤其粗犷,特别是手抓羊肉这类的本族菜肴,哪怕在宫宴上也不改本色。

凌玉城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跟着元绍出席大宴,端到眼前的盘子上盛着整整的一扇羊肋排,七八根肋骨连在脊骨上,另一端,还凝着足有半个巴掌厚的肥油……

正不知道该拿这玩意儿怎么办,就看见元绍轻描淡写地拈住一根肋骨末端,用小刀流畅地划开肋骨之间的羊肉,而后双手轻轻向外一分。“咔吧”“咔吧”连响,一根根连肉的肋骨就这样分离开来,直接蘸了碟子里的粗盐,抓着就往嘴里送。

对了,还是粗盐!

凌玉城想到就悲愤,好歹也是国家级的宴会,您就不能上碟炒得细细的椒盐吗?那种板结成一团,绿豆大甚至黄豆大的颗粒,吃到嘴里真的不觉得咸吗?

幸好是出兵放马惯了的,他也很快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拿小刀现削现吃的饮食方法。此刻一刀刀落下,刀尖顺势一挑,薄薄的肉片落在盘子里,自然铺出一个完美的扇形。刚放下刀,元绍的筷子就伸了过来,在他盘子里毫不客气的一卷,瞬间就去了一小半。

“……”陛下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懒!

“真不去?”羊肉片得甚薄,虽然一口塞进去了小半盘,元绍倒还能说话,只不过声音未免有些含含糊糊:“好歹也混个脸熟啊,你不是还有商队走这条线么?”

“这是陛下的恩典,臣的人,还是不要去掺合了吧。”凌玉城到底做不出边嚼东西边说话的动作,飞快地咽了两片羊肉下去,然后才一边保护自己盘子里的肉片,一边回答:

“让金吾卫和羽林卫的人忙活就好了,等开了春,臣再派商队过来就是……”

“然后再把朕今天花掉的钱赚回来么?”

“难道臣的商队就不带货物去了?”

明明是毫无意义的口水话,两个人却都讲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嫌厌烦。说着说着,外头一声通报,金吾将军雷勇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忙完了?”元绍头也不抬,手里的羊腿骨点了点,算是招呼。“坐下来吃!”

“谢陛下!”雷勇躬身一礼,在餐桌下首斜签着身子坐了。元绍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盘子干烤羊排,喝掉了两大碗奶酒,才含笑问道:

“外面怎么样?”

“回禀陛下,全都走遍了,挨家挨户都送了肉。那些牧民感动得很,知道是陛下恩典,都跪在雪地里,朝着金帐的方向磕头呢。”

“辛苦你了。”元绍点头赞许,“大半天的工夫要办好这么多事,实在是不容易——对了,今天带回来的那孩子呢?”

“已经给他吃饱了饭,也收拾干净了。”雷勇知道元绍问的是那个蓝眼睛的奚王庶子,老实说,他对孩子也很同情。一样都是王爷的儿女,那十几个绫罗绸缎的在王帐侍疾,这一个只因为长了双蓝眼睛,就被糟蹋到如此地步。

人送到手里,雷勇火速让人把孩子洗刷干净,找了件暖和衣裳给他换了。左右小皇子这次出来带了八个伴读,总有身量合适的衣服穿。“只不过……这会儿,怕是不适合面圣。”

“哦?”

“一直照顾着他的老妇人死了……那小子哭得厉害,闹着要给老人家穿孝。”

“胡闹!”

元绍眉头大皱。不亲不眷的,奚王的儿子,哪怕是个庶子,怎么能给仆妇穿孝?

“这孩子呢?叫他过来!”

如果是一天之前,奚王的某个儿子非要给仆妇穿孝,元绍根本睬都懒得睬。人家有亲爹,有准备承爵的世子大哥,谁来管教都是名正言顺,要他这个皇帝多事作甚。

可现在,孩子是他们带回来的,是金吾将军吩咐人去照顾的。奚王世子的手都伸不到金吾卫来,这孩子有什么不恰当的举动,那还不都是皇帝教唆的?

再想深一层,亲爹躺在床上眼看要断气,做儿子的就提前穿上了孝服。这是皇帝看不惯奚王,借小孩子的手,诅咒自己的重臣快点去死哪?

所以,当巴伦尔被带到面前的时候,元绍压根就没有给他好脸色看,直截了当地命令:

“你父王快不行了。跟朕去王帐,这几天,你就在你父王面前侍疾吧。”

“臣--”

只听这一个自称,就知道雷勇好歹还教了他些面君的礼数。然而礼数可以学,心性上的倔犟却没那么容易抹去,巴伦尔跪在元绍面前,叩了个头,道:

“求陛下让臣先去换身衣服!”

“怎么?”

“阿嬷死了……求陛下,让臣为阿嬷穿孝……”

少年哽咽着,额头紧紧抵住地面。厚软的地毡深深下陷,很快,凹陷处就湿了小小的一片。

元绍可以理解他的想法,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感情,正是他期望看到,并且想要充分利用的--少年根本不把奚王当成自己的父亲,在他心里,所谓的亲人,只有一直照顾他的阿嬷和那个女子。

但是,理解,不代表可以纵容!

眉头一皱,刚要呵斥,身边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元绍抬眼望去,就看见凌玉城冲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缓缓开言:

“要为你阿嬷穿孝?可以。”

“谢陛下--”

“不过,现在大家都在忙着,一时腾不出人手来做孝服。你也不想为了你要服孝,就让别人晚几个时辰拿到陛下赏赐的粮草,结果饿肚子吧?”

“这--”少年迟疑了。说话的人声音温和而耐心,并没有拒绝他的请求,其后的话也是有理有据。想到他早一刻穿上孝服,就要有几户和阿嬷一样穷苦的人就跟着饿肚子,巴伦尔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过,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先跟着陛下去王帐吧。最多三天,肯定让你穿上孝服,如何?”

三天好像也不是很长。少年记得看过阿依朵姐姐做针线,就着油灯捻子上豆大的灯光,一件非常简单的粗麻布衣服,也要缝上好几个晚上。而那些衣服的精致程度,和他此刻穿在身上的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样程度的衣服,三天能做出来,已经很赶啦。如此想着,巴伦尔再次重重叩头:

“臣谢陛下!”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等到两人独处,元绍才不赞同地对凌玉城摇头:

“你就这么耍他?”

“啊--反正最多两天奚王就要死了,奚王一死他肯定要穿孝……”毫无诚意的语气。

所以晚几天,等奚王一死,就火速把孝服替他裹上?反正也是他自己闹着要穿的?

你这么坑人真的好么!

元绍指着凌玉城,手指颤了颤,又颤了颤,一时竟然找不到词儿。想想都替那孩子喷出一口老血,等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会不会眼泪掉下来哟……

看着主君一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得十分难受的样子,凌玉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起来。他慢慢低下头,再抬起时,眼底已经蕴满了深深的感慨:

“臣以前,也曾经像他一样。”

“嗯?”

“先母逝世的时候……臣从来,没有机会为她穿一次孝……跪灵守丧,都是为了臣的先父,和,嫡母……”

那时候,他就是一身斩衰重孝跪在灵堂,磕一个头,就在心底默念一声亲娘的名字……

好歹,还有寄托哀思的机会。年长以后才知道,别家的庶子庶女,连为生母服这等重孝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所以,臣想要成全他。就让他觉得,自己是为了阿嬷穿的孝吧……”

诱哄引导,比强压有效得多。这样,未来在灵前哀哭的时候,他也能真心地哭出几滴眼泪罢?

对元绍来说,一个表面上十分孝顺,暗地里却和本族离心的奚王庶子,比一个看起来就桀骜不驯憎恨族人的孩子,要有用得多呢。凌玉城微微慨叹着,这样的决断,看似是为了成全心底一段柔软伤感的回忆,归根到底,还是脱不出背后冰冷的算计……

正想着,手背上就是一暖。隔着桌子,元绍倾身过来,覆住他放在桌沿的手掌。拇指搭在他掌缘,来来回回地轻轻摩挲:

“都过去了。——以后,有朕在。”

第二天中午,奚王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晚开丧受吊,一直不被他待见的庶子巴伦尔夹杂在兄弟们中间,身着重孝,跪在灵前哀哀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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