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羽林犹宿殿前霜(1 / 1)
或许是意识到凌玉城对小十一的维护,此后连续五六天,元绍时不时地把这个最小的儿子叫到跟前。不是一起共进午餐,就是手把着手给他校正射箭的姿势,或是亲笔为他批改习字。以至于这一天,清河公主入宫请安的时候,元绍留女儿一起吃饭,作陪的居然就是小十一。
第一次和幼弟一起吃午饭的清河公主很是多看了小家伙几眼。
之前一半是年纪小,一半是不受宠,除非是中秋、除夕这样合家团圆的宫宴,十一皇子从来没有和兄姐出现在一张饭桌上过。今天不年不节的,他居然能够上桌,可见之前听说的,小十一越发受宠不是谣传。
虽说因为驸马重伤,清河公主已经好几个月没踏进宫门,可这位元绍膝下唯一的公主是什么人?十二三岁就跟着母妃管理宫务,可以说宫里有头有脸的女官、太监,就没有她不认识的。哪怕是现在,职司供应皇室用度的少府令也是她的门下,后宫又是基本无主的状态,她想知道些消息还不容易?
仔细打量,这个还没满六岁的小弟弟穿着件宝蓝色的锦衣,紧身窄袖,收拾得十分利落。小家伙还没到戴冠的年纪,乌压压的头发扎了一根小辫,辫梢用红绳扎缚,末端缀了一颗指顶大的珍珠。这珍珠光洁无瑕,就是用来作她钗头的大珠也足够贵重,却只是随意拿来给小儿束发,让人感叹果然是天家富贵。
因为年幼,小十一坐在特制的高椅上才能够到桌面。可那椅子只是腿高了一截,其余和大人用的靠背椅一模一样,小孩子坐在上面四边不靠,空空落落的。小十一就能稳稳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半顿饭下来都没有试图去靠一下椅背、扶一下扶手。
见她一眼接着一眼地打量对坐的幼弟,元绍心念一转,嘴角已经挂上了笑意。“好久不见你进宫了——驸马可好些了?”
“劳父皇牵挂,已经好得多了。”虽然自家夫婿的伤势是父皇特地指了太医诊治,隔三岔五的叫了太医去回话,家里赏赐的药材都堆了半间屋子,可该有的寒暄也得有。清河公主盈盈浅笑:“到元宵的时候,差不多就能陪父皇一起看灯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阿夜这次伤得实在是重。”元绍轻轻点头:“缺什么东西就来和父皇说。听说你今儿进宫路上还给两拨人让了路,何必?不要说阿夜只是在养伤,就是他再也上不了马、开不了弓,你也还是父皇的女儿,是我大凉堂堂的公主!”
清河公主微微垂着脸庞,只是温柔轻笑。权贵之间车马争道再正常不过,阿夜重伤,就不免有人蹬鼻子上脸。她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不代表就怕了谁。
驸马禁足半年又如何?革职罚俸、羽林将军换了人做又如何?当日父皇音信不知,驸马跟着失踪,她也敢在昭信殿说出那句“羽林卫奉诏”!若仅仅驸马养伤就让羽林卫大权旁落,她枉做了大凉的公主!
元绍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他这个女儿,在父皇面前、在夫君面前温温柔柔的,一副小鸟依人模样,心中可自有丘壑。上下打量,宝贝女儿衣饰华贵,璎珞矜严,可脸色却总是少了那么一分容光焕发的娇艳,眉宇间甚至有些隐隐的疲惫,想来这些天照顾驸马伤情也是劳心劳力——
“可惜阿夜伤得不是时候。”他故意大声叹气:
“你出嫁也有好几年了,朕本来想着也该有好消息,谁知阿夜又在这节骨眼上受了重伤。看样子,朕想要抱外孙,还得再多等几年了……”
“父皇!”
公主玉颊飞上两朵红云,轻轻跺着脚,只是娇嗔不依。元绍给自己灌了一大杯酒,看看脸颊通红的女儿,又看看坐在高脚椅上,有些茫然的小儿子,摇着头哈哈大笑:
“好啦好啦,朕这次东巡不带阿夜出去,让他好好陪陪你。也省得你看自己弟弟就馋成这样!”
说到做到,过完上元节,带着重臣大将浩浩荡荡奔赴鱼儿泺的时候,元绍果然没有把驸马给拉出来。不但驸马,连新婚不满一年的康王也留在了京城。太子是惯常留下来监国的,所以,这一年去鱼儿泺放海东青捕天鹅时,相伴左右的唯一儿女,居然是刚满了六岁的十一皇子。
这次出关,元绍并没有选择过去两年走惯的线路,而是取道东方,从广武卫的地盘出关。一进草原,就是丁零、渤海两族的地盘。
“这条路比较近,路上不用那么多宴饮,就可以走得慢些。等到了鱼儿泺,捕过天鹅,这天儿也暖了,再从奚族地界徐徐回京就好。”元绍负手站在高高打起的帐帘边,目光在夯土台下方一朵朵、一簇簇的帐篷上掠过,划过无尽雪原,直落到天际尽头绵延的白色山脉上,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道:
“不然的话,大人无所谓,小孩子只怕是受不住。当年朕第一次跟着东巡,父皇带朕走的,就是这条路。”
原来毕竟是怕孩子受不住寒……凌玉城低了下头,看着站在帐篷当中,正在努力穿上外出大衣服的小小徒弟。幼童毕竟比不得大人耐寒,就算比得上,大人也舍不得他挨冻。所以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比大人足足厚了一倍。
此刻小十一穿着件厚厚的皮袄,正在努力给肩头的貂皮斗篷带子打结。边上两个内侍腰弯得低低的,一个捧着条貉子毛的围脖,另一个捧着顶暖帽,帽顶上还放了一对小小的暖耳。小家伙重复好几次,才在颔下打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蝴蝶结,扭头看了眼暖帽,小脸就皱成了一团:
“师父,这个可不可以不戴——”
“你说呢?”
“呜……”小小的苹果脸瞬间苦了下来,元朗嘟着嘴,乖乖地取过暖耳戴好,再将围脖绕了两圈,连口鼻带脸颊遮了个严严实实,只有耳朵尖上露出两簇洁白的软毛。最后扣上暖帽,一眼看上去,整个人根本就成了个小小的毛团儿,只剩下两只眼珠子露在外面,滴溜溜的来回转动。
“师父——”
“嗯,去吧。”
小家伙欢呼一声,拔腿就往外冲。经过凌玉城身边的时候,凌玉城手指动了一动,到底忍住了没有伸出爪子,到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去扑楞两下。师道尊严师道尊严啊,要保持这玩意儿,还真亏得慌——
那边,小十一已经冲过了站在大帐门口的元绍,急不可耐地向帐外跑去。关外天寒地冻,昨夜里撕棉扯絮地下了一夜大雪,帐顶上积雪盈尺。皇帝居住的寝帐前方自然有人打扫压平,可道路两边厚厚的新雪就没人去管,大帐门口站岗的军士早都换上了及膝的马靴,一脚踩下去,绵密厚软的新雪直没到小腿肚。
只跑了十几步,小家伙就狠狠地绊了一跤,骨碌碌地滚了出去。他手脚乱舞,在厚软的新雪里挣扎着划了几下,好容易竖起了上半身来。试探着想要迈步,却是刚踩下一脚,整条大腿都没进了雪里,雪哗哗地往靴筒里直灌进去。一扭头,被推到道路两边的积雪,根本就是一道高高的雪墙。
背后,哈哈的笑声陡然扬了起来。
“父皇!”再一次尝试靠自己行走没有成功,小十一扭过头,可怜兮兮地向元绍伸出两只手去。
呜呜,父皇最坏了……看到朗儿弄成这样,不说来救,还在一边笑得那么开心……
笑声中,元绍大踏步上前,一只手抓住小儿子的衣领,随手把他从雪里拔了出来,高高拎在半空抖了抖。细碎的雪粒哗哗地从围脖、斗篷和靴子上落下,一时却抖不干净,连眉毛和鼻梁上也沾了点小小的雪珠,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元绍又是狠狠地笑了一场,把小儿子往空中抛了两抛,才亲手抱着送回帐里。早有侍从飞奔去拿替换的衣服,凌玉城看着小家伙上上下下更换一新,又灌了他一碗姜汤,才捏了捏那个通红的耳朵根:
“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自己骑马了吧?——这么大的雪,你连走到马前面都走不过去!”
这一耽搁,大队人马拔营起程的时间,就足足晚了半个时辰。小十一乖乖地坐在凌玉城马前,东张西望,兴奋到了十二万分。第一次远离京城,看到这茫茫一片的辽阔雪原,哪怕眼前一望无际,除了白雪还是白雪,他都能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看,一个时辰也不厌烦。
“朗儿,冷不冷?”
“不冷……”
一边问,凌玉城一边褪去手套,摸了摸孩子身上。冬季天寒,即便是难得一见的晴和没风的日子,小家伙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也冻得通红。幸好缩在皮手笼里的小手暖呼呼的,里面一个苹果大小的手炉也还带着暖气,至于脸上手上,预先都涂了厚厚的面脂,一时倒还不用担心被寒风吹得皴了。
他此刻正和元绍并马而行。金吾卫、羽林卫、玄甲卫,加上前来拱护的地方族长,长长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两人不耐烦嚣,索性就策马远远地跑开了去,在一望无际的雪原里尽情奔驰。蓦然眼角边一道红影闪过,不及转头细看,小十一已经嚷嚷了起来:
“狐狸!”他在马鞍上扭动着身子,小手直接伸出了手笼,指着前方,语调扬得高高的:
“师父,我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