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收铁还留博浪椎(1 / 1)
自从得知元绍遇险、护驾军队十不存一的消息,凌玉城就把抚恤的事儿放在了心上。
嗯,陛下回不来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如果当真如此,后面的事儿也用不着他操心;但是身为臣子,总不见得因为半个月以后可能永远不用上班,现在就彻底偷懒不干活儿了!
所以,凌玉城一只眼睛盯着当下,坐镇京城安抚内外,另一只眼睛就盯着未来,让属下的贺留、夏白、金波三员大将联手,琢磨着怎么把这抚恤的章程弄妥帖了。
贺留是他手下带老了兵的,对将士们的甘苦也知道得最深。每次大战下来一家家送凶信、一户户发抚恤金,闲时抽空走访伤残殉难同袍的家属,把过世同袍家里半大不小的孩子接过来教导武艺,这些事儿要是凌玉城没空,多半都是交给贺留去办,也算是经验丰富了。
至于夏白,这次到底死了多少人,这些死者的家庭情况如何,凌玉城之前避嫌,现在更不好直接抓了金吾卫在京的副将来问,只能让夏白尽快去查。查完之后消息汇总到金波那儿,金波再照着人数分门别类,做出抚恤方案一二三,以及对应的预算表格和总预算……
三个人各司其职,带着部下僚属昏天黑地的忙了七八天,好容易赶在元绍回到京城之前交了功课。而凌玉城只需要给出粗略方案以及……把最后的成品亲笔抄一遍。
当然,他还需要劳动贵手走个快捷通道,直接把奏折放到元绍的御案上……而不是让他的亲笔奏折跟臣子们的一起排队,走几天官方正式途径,经过七八个人的手再送到元绍眼皮子底下。
“陛下身边的将士都是国之精英,为护卫陛下罹难,自然应该妥善抚恤。”凌玉城站在御座侧下方娓娓而言,神情语气,一片由衷关怀:“臣麾下将士,有不少是封地子民投军,他们多有父亲、或是祖父,曾经跟随先帝出征的。臣曾经和他们许多人谈过,大多数人家的衰败,都是从男丁战死开始的。”
“只因家里的顶梁柱战死沙场,剩下孤儿寡母,没法教导孩子弓马骑射,也没法把孩子送进军中。上进的路子一断,一辈子就是在乡里不得出头,死者用性命拼来的一点抚恤赏赐,甚至会被宗族夺走大半。臣的麾下,不乏因为这些缘故,由小康之家败落到贫无立锥之地的。”
元绍的脸色渐渐严肃,凌玉城想起他在北疆大营时,探访的那些战死同袍的家属,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更加肃穆沉痛:
“还有受伤残疾的将士退伍回乡,不但无力操持家业,一点微薄积蓄,全买了药都不够。多有在战场上保了一条命下来,却为了不拖累妻儿老小寻死的……臣想,照惯例用银米抚恤,只怕还有不足,如果妻儿老小啼饥号寒,岂不是让为陛下罹难的将士英灵不安……”
……混蛋这次谁家死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啊!都是家里的嫡子长孙、捧在手里的心肝宝贝,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的小家伙好不好!二十年后是顶梁柱是真的,现在?一大半连老婆都没娶呢!
再说谁会夺走自家孩子的产业?这些娃有产业吗?有留下孤儿需要负担教育吗?就算个别年长的娶了老婆生了娃,谁家养不起了?
真死了这一个就塌了天的,只有金吾卫那些天子家奴,刚刚脱了奴籍,脚板上泥水都没擦干净的糙汉子好吧!
一群名门家主、世家贵胄在心底里疯狂吐槽,可谁也不敢开口打断,只能默默听着元绍和凌玉城一搭一唱:
“那你有什么建议?”
“臣以为,对殉难将士,当赡养抚恤其家人,使其衣食有寄;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善加抚育,教以五兵,使其子孙报国有门。有家业,则不必倚靠他人;有上进的路子,则人不敢欺。这样子承父业,才是对殉难将士的告慰。而受伤残疾的士卒,虽然没办法再护卫陛下,教导小孩子还是可以做到的,也算是给他们有个谋生的法子。”
胸有成竹地说完,凌玉城双手把奏折递了上去:
“至于这样抚恤的花费,还请陛下俯览。”
其实……不用看预算表格,单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多花不了多少银子。
一次性的抚恤金改为分期支付,财政压力本来就小了不少。
少年孤儿集中抚养,伙食费、置装费什么的都可以批发,请老师的费用和伤残军人抚恤又重叠了……
至于烈士子弟,皇室从小养大,战斗力和忠心什么的就不说了……
坐在下面的臣子们开始磨牙,凌玉城悠然回座,旁听元绍微笑着安抚各家臣子,并且大方地表示:反正一样要给选入金吾卫的少年子弟们开课,不如……你们家孩子也一起送过来?
朕负担师资和教学费用!一个是教,一群也是教嘛!
而且可以广撒网,精选择,家里多送几个孩子过来,朕拣那学得好的选入金吾卫!
…………
陛下您越来越狡猾了。
不管君臣之间怎么来回拉锯,挨家挨户慰问、发放抚恤需要时间,整理合适的场地,挑选人手教导孤儿也需要时间,各世家高官选出合适的子弟补入金吾卫更需要时间。就在这不动声色的暗流翻涌中,另一件事情吸引了朝中全部的注意力。
——皇太子殿下亲自监督查办的遇刺案件,终于有了重大进展。
在太子之前,负责查办这件年度第一号大案的是宗正大人。
或许是宗正大人毕竟已经年过七旬,没法跟小伙子一样没日没夜的熬;或许是当时朝局不稳,怎样都要保持一个平衡……总之,直到御驾回京,案件还没查出个眉目来。
不但没查出来,太子遇刺才三天,京城就已经解除了戒严,紧闭的城门轰然打开。虽说进进出出的盘查严了好几倍,可当中漏了多少刺客同党出去,可就不好说了。
话又说回来,一个大城市,一个像北凉都城这样的大城市,它封城能封几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最起码柴是要城外运进来的,新鲜的菜蔬是要城外运进来的,就连喝的水,从皇宫到各大王侯高官府邸,都喝惯了城外的山泉水……
当然,太子遇刺是大事,封闭城门搜捕刺客也是正理,凌玉城一声令下,傻瓜才在这时候顶回去。但是关一天没关系,关两天也没关系,关到第三天,刺客同党抓不抓得出来不说,自己人先要撑不住了——京城平民,多有卖力气、卖手艺、做小生意为生的,这封闭一天城门,就断了一天的生计呀。
但是,陛下平安生还的消息一传来,抓刺客相形之下便不是那么重要。再说御驾即将回銮,再怎么想抓刺客,太子也只能看着城门缓缓打开,所有人力物力,优先投入到迎驾这件难度不高,但是在皇帝面前很容易刷好感度的事业上去。
——不是自己的事儿就是没人上心!太子殿下愤愤的想。于是,从元绍手里硬拗来了查办大权之后,他立刻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手腕督办这件事。
当天在他遇刺那条街上出现的所有人,一律严刑拷问!附近几条街上的非京城人氏,一律严刑拷问!当天被抓进牢里的非北凉子民,一律严刑拷问!
另外,京城之内,大家心知肚明却一直没有去碰的外国密谍据点,也雷厉风行地被拔了个干净。
这么一扫,果然扫出来不少奇形怪状的消息。和行刺太子时相同制式的□□,从七八个不同的地点至少抄出二三十副,持有人身份从行走草原的商队到各国密谍不等。这些□□有的破旧残损,有的崭亮如新,但是无一例外的,都刻着虞夏北疆大营的记号。
此外,在一个隐秘的虞夏据点里,更抄出了许多有趣的文件。太子殿下只匆匆过了一遍,就叫人连文书一起卷了起来,直冲昭信殿而来。
寝殿中其乐融融,元绍正和凌玉城一起吃午饭,小十一坐在他们下首,捧着个碗一会儿看看父皇,一会儿又看看师父,仿佛永远看不够一样。差不多填饱了肚子,看师父和父皇的心情都还不错,他才试探着开口:
“父皇,达鲁帖他们好可怜的。我们天天一起练武,出了汗换衣服,步铭他们里外都是整整齐齐的新衣服,达鲁帖他们几个,内衣都是破破烂烂,撕了口子都没人补。父皇,我想找人给他们做些新衣服,好不好?”
只这一问,就见得凌玉城把小家伙护得很好。皇帝遇险失踪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小家伙似乎没受多大影响,见到父皇没几天就调适了过来。现在心心念念,已经回到了读书、练武、学习御下手段的节奏上来……
两个大人微妙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北凉皇子定例是八个伴读,四个从官宦贵族人家选取,四个从皇室直属的家奴里选。而出身、受教育程度的不同,和由此反映出来的衣食住行上的不同,在一开始,就把这八个孩子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一边是从小父母双全受尽宠爱,文才武艺都有了不错的根基;另一边是出身贫苦的孤儿,大字不识一个,衣服破了,都没有人可以帮忙缝补,只能硬着头皮让同学看到自己的破衣烂衫……
“朗儿是怎么想的呢?”凌玉城微微前倾了一下,含笑询问。“为什么不直接叫人给他们做呢?”
“单给达鲁帖他们做,其他人看到多难过啊!还有,师父说了,不可以无故加恩。他们又没做什么值得我赏赐的事情,读书骑射也领不了先,我凭什么学得好的不赏,赏那些学得差的?”
只这两句话已经叫人惊喜。元绍向凌玉城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接口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给八个人一起做了呢?”
“可是那四个人明明不缺衣服穿啊!”小家伙努力皱着眉头,感觉那脑子转得都快飞起来了,“师父说过,就算是主子,赏人东西也得用点心思,给一堆别人明明嫌弃,还要堆起笑脸来谢恩的东西,最没品了!”
左一个师父说,右一个师父说。元绍开始认真考虑,在带小儿子练武之余,也好好教导他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现在这样子,实在让人有些吃味啊。
“其实这件事很容易啊……”元绍随手放下筷子,刚要给小儿子出主意,外面一声声报了进来:
“启禀陛下,太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