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几处早莺争暖树(1 / 1)
直到御驾返回京城,元绍还是没有想明白,到底怎么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
扪心自问,收拢人心什么的他也不是不懂,史书上大把大把的例子可以照着抄,关于怎么拉拢臣子,以及怎么讨好后宫妃妾--顺带,后者全部都是祸国乱朝的反面例子。前者……前者好像也和怎么把人弄上手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上这都不是关键了--谁来告诉他,凌玉城怎样的反应,才能算是真正心甘情愿啊!
哪怕索性直说不愿意呢!好过一点都不抗拒,想要他怎样就怎样!
有时候人自制力太强真不是好事。还有太能掩饰自己什么的,这种习惯在领军理政的时候是好事,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可私下相处上还是非得这样,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左思右想,居然完全找不到方向。一直以来,都只有六宫嫔御想尽办法向他献媚争宠的,至于他自己看上哪个人?登基以前请父皇下旨,登基以后自己下旨,一道诏书收进宫里来就完了。谁会在枕边人身上花这种心思,嫌时间不够多么?
还有少年时游历四方碰到的那些,京城青楼所谓卖艺不卖身的花魁也好,虞阳南风馆里当红的小倌也罢,是有个把喜欢搞欲拒还迎那套把戏的--可人家拒也是为了迎,不是当真不愿意啊!
真是……唉。
从来顺风顺水无往而不利,想要的东西没有到不了手的皇帝陛下,第一次深深地纠结了。
无所谓。万般无奈的时候元绍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人已经在他身边了,一百年都逃不出去,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慢慢磨--宁可慢一点,也好过太过鲁莽,到最后反而弄砸了。
从枕上半支起身子,元绍借着熹微的晨光凝视凌玉城酣睡中宁静的侧脸,暗暗叹了口气。这家伙倒是睡得香,一点都没感到身边有个人辗转反侧,想要把他拉到怀里这样那样……还真是够放心的……
那次和杨秋谈完,他一个人在外厢静坐许久,才掀帘入内。进得内间,凌玉城背对着他蜷在被底,呼吸匀净绵长,已经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这是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元绍忍笑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装作啥都不知道。果然凌玉城着实不自在了一段时间,看他的目光都有点躲躲闪闪。几天下来,见他根本都不提起,也就重新放松下来,又每天在他身边睡得人事不知。偶尔睡梦中还能像个裹着蚕茧的蛹一样一点一点地往后蹭,一直要靠到他身上才肯停住。
那,就像现在这样。
酣睡中的人往后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想是觉得背后空落落地有些不惯,微微皱起眉头,伸手向后捞了一把。手背碰到人体才舒了口气,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继续往后移动。
话说这种睡梦中保持着“卧如弓”的标准姿势,还能一点点往后蹭的神功是怎么练出来的?元绍很是纠结了一把,最后还是决定不抱白不抱,飞快滑回被底,侧过身来环住凌玉城腰间。果然一被搂住人就安静了下来,脸颊在被角上蹭了蹭,气息又一次平稳下去,看上去又沉回了好梦当中。
唉……什么时候,凌玉城清醒着的时候也肯这样让人抱呢?这么一天一天同床共枕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忍不住啊……
对自己哀叹了一声,元绍也抓紧清晨仅剩的回笼觉时间闭上了眼睛。沉沉入睡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千万要赶在凌玉城之前醒过来然后放开他躺平,不然……出现一些让大家都尴尬的反应就不好了……
皇帝陛下不为人所知的小小烦恼,还没维持到上朝的那一刻就消散殆尽。
事实上,作为一个皇帝,元绍大部分时间还是要放在政务上。尤其是今年,确切来说是从去年秋冬之交开始,随着战俘的投入使用和虞夏赔款的逐渐到位,各地道路、水利设施的建设轰轰烈烈展开,坐在最高处的人虽然用不着亲自下去监工,可好歹也得知道,这笔钱是不是花到了点子上啊。
平时不觉得,各地工程一铺开来,工部的人手顿时紧张。造东西这事儿,闭门造车可做不成,哪里的沟渠需要挖深,哪里的路需要拓宽加固,哪一段需要多少人手多少工具,又从哪里调石头调砖……看着都是些细事,没有专业的人才下去跟着跑,那真是事倍功半。工部从上到下,连官带吏撑死了就那么百十号人,天天跟户部核对预算单子、讨要核发钱款都来不及,哪里还有精力去折腾这些事儿?
“陛下——不是微臣不尽心,微臣手里也没人啊——”
去年冬天做规划的时候,工部尚书就差抓着元绍的袖子当面巾使了。元绍也头疼,按说他科举也开了不少次,秀才举人之类也能抓上一把,但是现要去寻摸这么一帮人还真不容易——上哪去找这么一帮懂得造桥修路挖土方,能独当一面规划工程指挥调度,还得识文断字,能记账、会打算盘的能人四面撒开啊!
指望地方官?别开玩笑了……
这人手还必须快点到位,工部自古别称冬官,说的就是不管道路城墙,桥梁水利,都得趁冬天农闲时分劳作。不趁着秋冬之交快点开工,等明年开春农忙,从哪里调民夫去?
元绍头疼到吐血的时候,边上一张单子静悄悄递了过来。
“陛下,臣这里倒有几个挖过壕沟、建过营房,能写字会打算盘的人手,不知陛下用得上用不上呢?”
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一叠纸,在将将递到他手边的时候,又飞快地往后一缩,握着名单的人嘴角含笑,侧头望将过来:
“只不过陛下,他们可都还是玄甲卫的人,陛下要用的话,好歹也给个说法……”
元绍细细看了眼名单,不由得眼前一亮。凌玉城用人,那是从来恨不得一个人拆成八瓣使,最好个个都上马能冲阵,下马能砍人,抓起笔能写字,拿起算盘会算账——用凌玉城的话来说,“当兵打仗总管不了一辈子,趁着在这儿有人教多学几门手艺,以后年纪大了出去也有碗饭吃。”军官们跟着他学兵法、学指挥、学用人,士兵们操练之余,就天天被这些写字算数,乃至铁匠木工厨活等各种手艺折腾得死去活来。
递到他案头的名单里人数不多,且有半数是受伤带了残疾,不适合继续打仗的。然而人人能写会算,个个都有一技之长,虽说职位不高,在虞夏的时候也是指挥过百儿八十号人的——至于规划工程的本事,凌玉城既然肯把名单递上来,应该也差不了。
真是场及时雨……可是,这场雨怎么下,似乎还有赖于掌管雨水的人高兴不高兴……
“你想朕怎么用他们呢?”
“首先,臣是不会让他们离开玄甲卫的;”凌玉城笑吟吟一手支着头,另一手举在面前,一个接一个屈起手指:“其次,陛下用人,总不能还叫臣付薪水吧?再次,在其位谋其政,陛下要他们干活,总得给个合适的身份……”
明白了,就是人算是暂借,不是从此就归了工部或者哪个部;薪水照付,官职还得给,以后如果干得好皆大欢喜,说不定他能借此要人,也算是这些老兵脱下军袍、进入官员系统的第一步。这些家伙何德何能,让凌玉城这样为他们打算前程?
“好吧,朕依你就是……”
这是去年年底之前,凌玉城刚刚痊愈时候发生的事情,随后这些人就被交给工部,分到了各个工程当中给主事者搭把手。正旦一过,元绍带着凌玉城启程北上,而留在京城操心工程进度的,自然就是已经几次奉旨监国的太子。
而现在,春暖花开即将农忙,就到了检验这些人成绩的时候。
皇后找陛下给手下人要官职什么的,吏部虽然觉得不合法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好在要的都是□□品的小官,这等官职就是批发出去几十个也不心疼。至于皇后手里像这个等级的属下还有千儿八百个,未来都可能塞到他们这里来……这个,吏部尚书表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要脑补过度,何况皇后自己的封地就不要用人吗?
至于工部,工部尚书亲自捧了厚厚一叠官札,上玄甲卫军府领人的时候还有些不甘不愿。咱这儿是工部,不是老兵收容所,更不是残疾人疗养院!弄一堆缺胳膊断腿的人来干什么,还说了只是暂借,舍不得就不要派过来啊!
这些抱怨没过几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等元绍北巡回来,工部尚书到他面前回话的时候,提起玄甲卫借调的那几十个人,满口都是赞誉:
“不愧是大人手里教导出来的人,文也来得,武也来得,写字算账,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一个人就能把几百人拨弄得团团转,五百民夫到他们手里能顶八百人用,又省工期又省钱,还不会引起民怨……”
就像那个名叫于青的断腿汉子,拄着一根拐杖下到京畿某个工地的时候,根本没人正眼看他。那汉子也硬挣,根本不差遣民夫,在崎岖不平的田埂上一瘸一拐地这儿看看,那儿聊聊,晃荡了两天以后关门闭户写写画画又是两天,第五天找到工部负责管理工程的那个官员,当头就是一张纸丢了过去。
“三尺宽、两尺深的沟渠,一个民夫一天能挖三丈;挖出来的泥土得装二十筐,一个农夫一次能挑两筐,从工地挑到堆土的地方再回来得一刻时间,总计两个半时辰才能挑完;一个有经验的泥水匠,一天能砌二十丈沟渠,但是所用的石砖得从五十里外的采石场运过来……”
最开头是一张简易地图,第二页开始,密密麻麻记着各个工种一天能干的活、每天物资的供应数量、专业工种的人数。掀到最后,根据前面收集的数据,列出了挖土要多少人、运土要多少人、砌沟渠送石头各要多少人,甚至规定了物资送进送出的不同路线,归拢一算,整个工期由五十天硬是缩短到三十五天。
“不然呢?”熬了两个通宵,满眼血丝胡子拉碴的断腿老兵乜斜着眼睛,看向说不出话来的工部官员,“能两个时辰立起来的营盘,非要拖到三个时辰,能用一百个兄弟干活的,非得上两百人?敌人打过来谁来抵挡?或者跟敌人说你们待会儿再过来,让我们把营盘立好先歇口气咱们再打?”
被丢到工地上的小官儿几乎要给于青跪下了。天可怜见,这年头人工也不是白来的,一年征发的徭役也就这么几十天,超过哪怕一天都得官府花钱雇人。再说,征发来的徭役你就能白用么?吃食呢?住的窝棚呢?赶上寒冬腊月的下水挖沟,一人一天还得给半升酒呢,这些都不是钱啦?
于青就此一战成名。两天以后,他被工部派专员加急送往另一处工地,若不是这个左腿膝盖以下断了半截的汉子坚持非要骑马,只怕来人还会亲自给他赶车。而当他的同袍们也以各自的方式站住脚跟时,“玄甲卫的人”作为一个整体,至少在工部上下,成了人人追捧的香饽饽——谁不想工期短、工钱省,年终的时候考绩好看哪?
凌玉城塞过来当官的人不多,毕竟在他看来,青州根本处于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人手的状态,手头上这点人自己用都不够。能拨出二三十人,一是看在元绍的面子上,二是想要从这里开个口子,好让手下开始融入北凉的官吏系统。千里迢迢带他们过来,是想他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可不是想他们辛辛苦苦打几年仗,老了残了退出军伍,抱着军功换来的几十亩地苦哈哈地过完下半辈子……
坐在元绍的书房里,听着工部尚书在御前满口赞誉,凌玉城不知为何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就这样把人送出去了么……未来还会从他这里走出更多的人,等这些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自己可还护得住他们,可还能让他们继续归心于自己麾下?
“大人,这些人……能不能就留在工部了?下官这儿缺人啊……”如果能再给几个就更好了……玄甲卫新招的兵不算,当年从虞夏带来的就有八千人呢……
思绪被突兀打断,凌玉城猛然回神抬头,只见工部尚书双手来回搓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满布皱纹的老脸笑得跟开了花似的。如果能做得到,凌玉城发誓,那老头子肯定会从眼睛里长出一只手来,把他麾下的人抢了就走,半个都不会留给他。
放了出仕的人就是要给你们用的,只是,这样轻易的松口,未免让人把我手下的人看得不金贵了……
也不接他的话,凌玉城侧转面庞凝视着元绍,眼梢斜挑,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陛下,去年冬天借给您的人,这会儿可以还我了吧?开春了,青州到处等着用人呢……”
“咳,朕这儿也缺人嗳。现在回去的话官位就可惜了,再说,朕也没有扣下他们的俸禄不给不是?”
……秀恩爱的请自重啊!打情骂俏,不要当着臣子的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