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养儿方知父母恩(1 / 1)
“真是谁教出来的像谁。”送完了人,雷勇到御前回话的时候,想起那一幕还是忍不住想笑,“那副绷着小脸,背着小手扬头看人的样子,真是跟大人一模一样。”
元绍可是一点都不想笑。朗儿被凌玉城教养得很出色,这很好;朗儿面对比他大一倍多的伴读时照样很有气势,这也很不错;朗儿神情态度都像凌玉城,这……
难道不应该像他这个当父皇的么?
心不在焉应付完了今天的政事,——老实说,大过年的,有点眼色都不会在这时候提交重要政务,——元绍拔脚就往谨身堂来。
刚才磕头认过主子的小伴读们已经被带了出去。凌玉城再怎么也就是一个人,给十一皇子讲讲课也就罢了,却不可能纾尊降贵来教这些孩子,元绍也按例给皇子配齐了教授文武课业的先生,只等年后开课。院子里静悄悄的,元绍一进来就熟门熟路地奔了正堂西间去,果然才到窗下,就听见凌玉城声音轻轻缓缓的,只有在跟孩子说话的时候,他才会用这样柔和的语气:
“所以,只知道听你话、顺着你的,未必就是对你忠心;拦着你、说你哪里做的不对的,也可能是为你好。谁是忠心、谁是三心二意,你要自己学会辨别。记住,你是皇子,这世间能说你、肯说你的人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切不能因为做错事被人说了不高兴,就把别人的忠心当了恶意……”
“朗儿记住了!”
“来,刚刚师父讲的故事,重新讲一遍给师父听!”
“嗯!”扑通一声,小家伙不知是从凌玉城膝头还是从哪里跳下地来,装模作样地踱了几步,清清嗓子开讲:
“师父个子很高,嗯,有八——尺那么高,长得也很漂亮……”
“咳咳。”被这个开头着实惊了一下,元绍忍不住呛了一口,出声推门进去,“这说的是什么?”
“让他编。”凌玉城起身迎了一迎,转身坐到下首,把上座让给元绍,“小孩子自己编过一遍记得牢些。”对小家伙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嗯。”得到师父一个鼓励的眼神,刚刚有些紧张的元朗立刻放松下来,继续开讲,“师父个子很高,有八——尺那么高,长得也很漂亮。有一天早上起来,洗脸刷牙穿好衣服,自己照了照镜子,问妻子说……”
……听起来倒是在讲《邹忌讽齐王纳谏》。可是给小孩子这么乱七八糟的一编……元绍很艰难地抑制住自己扭头大笑的冲动,竭力板起脸继续听下去。一边听一边暗暗点头:今天面对伴读们的一番话,气势是够足了,就怕那些孩子从此顺着他无法无天。凌玉城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随即就给幼子补上了这一课。
小家伙说到这里明显卡住了,在地上皱眉挤眼,团团乱转。元绍好奇地看着小儿子,以为他终于忘了这一段在讲什么,却不料小家伙卡壳半晌,憋出一句:
“师父问妻子说:‘我和城北的清河姐姐比谁漂亮?’妻子回答:当然是师父漂亮!”
这都是哪儿到哪儿……原来是在想谁比凌玉城长得漂亮?真难为他了,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这么多年都没能找见呢……不过小家伙,你师父是不会叫你姐姐“清河姐姐”的,那是你的叫法……
转头看去,凌玉城却没有半分苦苦忍笑的样子,身体前倾,听得相当认真。小家伙受到鼓舞,站在地上眼睛闪亮亮的,越讲越顺:
“……第二天,清河姐姐来了,师父看了看,觉得自己没她漂亮……可是师父明明就比清河姐姐漂亮啊?”
“咳……”凌玉城显然也被小家伙天马行空的思路囧了一下,“这就是个比方,跟谁比谁漂亮没关系。不要管他,你继续说。”
“师父回去就想啊想,终于想明白了,妻子说我比清河姐姐漂亮,是因为喜欢我;小妾说我比清河姐姐漂亮,是因为害怕我;下属说我比清河姐姐漂亮,是因为有求于我。师父就去见了父皇,对父皇说,大凉方圆万里,妃嫔都喜欢父皇,朝臣都怕父皇,全国的人都有求于父皇,所以没有人会说父皇不好。这样看起来,父皇做错了什么事,也没有人会指出来,被蒙蔽得太厉害了~~~所以父皇就……”
元绍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忍不住了。幸好这个扭曲变形的故事终于落下帷幕,凌玉城拍了两下手,含笑夸赞:“朗儿说得真好!师父讲的道理都记住了?”
“记住了!”小皇子努力点了下头,看到凌玉城毫不吝惜的赞扬笑容,才欢呼一声,冲过去偎在他膝边。凌玉城轻轻拍着他脊背,由他靠了一会儿才问道:“这个故事,朗儿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师父……”
“嗯?”
“师父,妻妾是什么?”
“这个……”
“师父有妻妾吗?”
“……咳、没有。”面对小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神,凌玉城一时竟然找不到说辞,只想快点把话头带开了事。从师父这里得不到答案,十一皇子有点失望地撅了撅嘴,自然而然地转向元绍:
“那父皇呢?父皇有妻妾吗?”
被小儿子这样眼巴巴地追着发问,元绍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背心热辣辣的,只一会儿就密密麻麻地出了一层燥汗。其实答案很简单,但是……两个人目光一碰,各自飞快地扭过头去,那一瞬间元绍分明看到凌玉城也是一脸芒刺在背的样子,看天看地,就是不肯跟他目光相接。
要是单独跟孩子说话还好慢慢解释,偏偏是他和凌玉城两个人同时在场的时候……
“咳、咳。朗儿,妻妾这种事情呢,你长大了就懂了。乖,去做功课啊……”
元绍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被儿子问得狼狈而逃的一天。
两个人一前一后,脚下生风进了寝殿,回头看看后面没人追上来,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元绍回头看了凌玉城一眼,正好见到凌玉城也抬头向他看来,两人目光相接,忍不住同声失笑出来。
在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孩儿面前逃跑是有点丢人。可是不跑又能怎么办?告诉他“你父皇是有妻子的,啊啊,就是你师父呢你看……”
还是跑掉算了。在孩子面前说这个,怎么想怎么诡异呢。
只是辛苦凌玉城了。跑的了今天跑不了明天,回头去教那个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话说回来,凌玉城就是这样天天被这么个孩子缠着磨着,回答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
“养个孩子,麻烦事儿可真多——”
老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在他这里,是养了儿都不知父母恩--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打落地开始都是生母照拂,宫人内监围绕伺候,再大一点出阁读书了自然有先生指教,他这个当爹的不过定时查查功课。清河公主因为母妃受宠的缘故,倒是见得比较多,然而女孩家的教养又和他无关,不过承欢膝下,时时博他一笑而已。
说到底,这么多子女,元绍自认为真正花了心思教养的还是太子--然而嫡长子早殇,现在的太子册立时已经十来岁,再怎么带着听政,也不过指导他治国的方略,御下的心法,行军打仗的诀窍,不曾有过这样一点一滴操心关顾,时时事事为其打算周到的时候。
倒是凌玉城,看他百忙中抽出时间给这孩子把笔正字,一页页亲自批点,事先教他怎么对待伴读,事后又不动声色地及时引导他的心性……看他两三个月就能把这孩子教养得如此出色,再看小十一对凌玉城发自内心的亲近眷恋,就知道凌玉城是对小十一真正视如己出。
由人及己,才知道当年父皇母后,在教养自己的时候花了多少心力。
“真是辛苦你了--”想到这里,元绍放缓脚步,握住凌玉城手掌,由衷地感慨了一声。
身边的人脚步微微一顿。那一瞬间,元绍分明觉得凌玉城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只是还没等他分辨,凌玉城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开口回答:
“多谢陛下关怀,臣没什么辛苦的。”
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
“朗儿很好。”
“那是,朕的儿子么——”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换来似笑非笑的一瞥,元绍也不在意,想了想,顺着自己之前的思路问了下去:“你今天也看到朗儿那些伴读了,觉得怎样?”
“陛下亲自挑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呵呵……你真这么想?”
面对元绍意有所指的戏谑眼神,凌玉城毫不犹豫地点头:“都是机灵的孩子,也懂规矩,这样就行了。至于其他的,难道不能慢慢教?”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元绍慢慢收了笑意,认真向凌玉城解释:“实话告诉你,奴隶出身的那几个也就罢了,亲贵大臣家的孩子,比朕当年的伴读出身要差得远——今天这几个孩子里,可没有哪家的嫡长子、嫡长孙。”
“陛下当年是太子。”
“你明白这点就好。”元绍赞许地点头,“朕不是不能给朗儿挑选出身更高的孩子,可就算太子当年入学时,身边的伴读也不过就是这个身份。”
“太子是国之储君,待遇理所当然应当在诸子之上。”凌玉城毫不迟疑地点头。至于太子入学的时候不过是庶长子的事情,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再说,如果那些人家把嫡长子、嫡长孙送来,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你是说?”元绍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扬了扬下巴,示意凌玉城继续说下去。果然凌玉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口气也冷了下来:
“长子嫡孙什么的,他们敢送,我还不肯收!”
送这种代表家族未来的孩子过来,是提前下注么?——他辛辛苦苦培养一个弟子,只盼他平平安安开心长大,将来自有一份前程给他,不是为了让孩子卷入夺嫡之争的!
他自己栽过一次的坑,难道还让孩子再跌进去一遍不成?
更何况,太子是元绍选择的储君,是元绍自幼培养、投注无数心力无数期望的继承人——
纵然是父子之亲,皇权,依然是每一个君王的逆鳞,是除皇帝之外任何人不可触碰、不可轻犯的所在。
元绍眼中的笑意更深,拍拍凌玉城手背,再不说话。进屋坐定,慢慢喝了一盏茶,才叹出一口大气来:
“唉……明天你要怎么跟他解释哟。”不等回答,自己想想,先噗嗤失笑:“等他大了,想起今天问的这些问题,肯定要笑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少有的,凌玉城并没有跟着微笑,而是越发沉默下去。直到元绍察觉不对慢慢停了笑声,有点疑惑地望向他,凌玉城才迟疑地开口:
“陛下那时候……没有想过吗?”
“什么?”
“当年在擂台上,说要立我为后的时候。伦理纲常、千秋史笔,陛下都没有想过吗?”
不等元绍回答,他急急地加了一句:“臣不是怨恨陛下。现在想来,是陛下不惜声名,才让臣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只是,陛下为什么能不在乎那些……”
五伦者,始夫妇;父子先,君臣后。次兄弟,及朋友,当顺叙,勿违负。
天地造化,阴阳奇偶。这是人伦道理的根基,由此衍化三纲五常,构成了整个家国天下的基础。这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去违反的事情,可是元绍,为什么可以如此的不在意?
“那些东西?”元绍轻蔑地一笑。“朕的确考虑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长身而起,凌玉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踏进寝殿左侧的西厢房才停住脚步。元绍背手凝望着空荡荡厢房里悬挂的舆图,良久才回过头来,沉声开口:
“朕问你,历来千秋史笔之上,怎样才是一个好皇帝?”
“自然是国富民强,江山永固——”
“朕祖上未曾立国的时候,代代新君都迎娶其父正妃为妻,你看到史书对此讥嘲他们不是好君主了么?”
“可那是风俗不同!”
“那么唐皇纳兄弟之妻为妃,汉帝与多名臣子有染,其中不乏重臣大将,史上又怎么说?”
“这——”
“就像你说的,一个皇帝不能做到国富民强,江山永固,哪怕再持身谨慎端正,为万民楷模,都不是个好皇帝。换句话说,只要能把江山治理好,其他的随便怎样都没有关系!”
这些道理,太学院东阁的先生们是万万不会讲的,他们只会反复教育皇子王孙“天家当为万民表率”。凌玉城年长后自己读史,也模模糊糊想到了一些,却是从来没有深想。此刻被一句话点穿,抬头看着元绍唇边冷峻的笑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朕立你为后,会不会动荡我大凉的江山,削弱我国国力?”
“不会——”满心震惊中凌玉城本能地回答:“若一切如陛下所料,只会让大凉蒸蒸日上。”
“可会淆乱皇统?”
“不会,陛下已有三子,太子、康王都已经成年。”
“可会祸国乱政?”
“陛下是明君,不会放任朝政动荡。”
“那不就行了?——朕看你顺眼,觉得你配得上,那时候又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你弄过来——至于伦理纲常,那是什么东西?”
他轻轻冷笑:“你记住,三纲五常,天理人伦,那是用来辅助我们治国的东西,不是用来约束我们的东西!你要好好想明白,你下面的人对你违反礼法纲常会有什么反应,这种反应你能不能压住、能不能化解,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但是真正做事的时候,就不该给它缚住手脚!”
“凌玉城,你记住。既然站在和朕并肩的位置上,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那玩意儿管的是皇子王孙,管的是臣子百姓,管不到我们头上!能约束一个皇帝的,只有江山!”
他半转过身,向占满了整面墙壁的舆图伸出手去,仿佛是通过这个动作,把万里江山握在了掌心:
“再说,已经站到了最高的位置上,不会动摇江山的小事还不能任情肆意,朕枉自做了这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