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昨夜风开露井桃(1 / 1)
凌玉城的病势渐渐痊愈,也就意味着玄甲卫的日常运作回到了正轨。最起码,停了大半个月的例行兵法课,又每隔五日一次继续开讲了。
一年多来,玄甲卫的兵法例讲已经在京城颇有名气。玄甲卫平时门禁森严,只有逢二逢七这两天的晚上门户大开,谁想来听都可以大大方方进门。久而久之,逢到开讲的日子,面阔七间的军府正堂总是挤得水泄不通,除了玄甲卫例行占掉一半地盘,其余各军都得预先通个气,大家算好人数才能过来。
对于听讲的人来自哪一家,上次来了这次有没有消失不见,凌玉城从来都不在意。反正他只管讲课,课后让写的心得也只批阅自家人的,外人交上来心情好就翻一翻,心情不好就当没看到。不过时间长了,有些熟面孔终究还是记在心里,像哥舒夜总是会带人过来,属下可能换上几个,他本人却是次次不落……
咦?这次羽林卫只来了一个人么?
略扫了一眼,凌玉城也没有放在心上,清清嗓子径自开讲。每次讲课都是半个时辰左右,凌玉城等听课的外人退了个干净,留下自己属下指点查问几句,这才在近身亲卫的簇拥下上马回宫。
玄甲卫军府距离禁宫西华门不过两里路,战马放开辔头,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儿。但是今天却没办法由着性子跑马,平常寂静空旷的街面上人喊马嘶,灯笼火把照耀得满街通明,一队队军卒轰隆隆地碾压过去。
“这是在干什么?”凌玉城当即沉着脸勒住了马缰。离宫门这么近的地方调动军队……这是要造反还是要抄家?看着都不像啊,谁家造反抄家不穿铠甲穿便衣,不拿刀枪拿棍棒的?
目光一扫,正好看到个颇面熟的羽林卫将领,满头大汗夹在队伍里,一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样子。凌玉城下巴微微一扬,早有身边卫士催马过去,一把揪了他过来:“大人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被拎过来的正好是羽林将军哥舒夜的堂弟,不止一次来玄甲卫传旨的哥舒霖。看到凌玉城的马队,他双膝一软,险些就跪到了地上,跟着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脸见到亲人似的感激涕零:“大人!”
在凌玉城身边的卫士上前拦人之前,哥舒霖很明智地在两个马身之外停了下来:“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康王殿下带了府里卫队冲击苏台馆驿……”
“你们将军呢?——禀告陛下没有?”
“将军带人赶过去了,但是就怕拦不住人,大人您也知道我们将军--”在康王殿下执意胡闹的时候没有一次拦住了的。“将军已经派人去禀告陛下,可大晚上的进宫,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伤脑筋。
凭心而论,元绍那几个皇子搞出来的事情,凌玉城是根本听都懒得听到——平时甚至刻意绕着路走,尽量避免跟他们照面。当然,小十一是他自己的弟子了,那肯定另当别论。反正一开始就跟元绍约定,“宗室之间,只叙国礼”,皇子什么的,本来也不关他事。
可是现在大晚上的,元绍那边远水不解近渴,羽林将军很可能拦不住,……难道他真要袖手旁观扬长回宫,由得康王丢脸丢到外国使臣面前去?
就算不在乎康王,也要看在元绍面上吧。
满心不情不愿,凌玉城也只能拨转了马头:“还不带路?”
苏台和西珉,这两座相邻的外国使节馆驿,算得上是北凉都城的一景。实际上,这两个以女子为尊的国家,其外派使节在其他任何国家都是一道流动的风景。
即使在女子享有极大自由的北凉,和那些经常奔驰射猎的贵女命妇相比,苏台和西珉的使节,也是引人注目得多的存在。她们自由自在地出现在人前,无需任何男子保护或陪侍;她们衣饰靓丽,裙裾飞扬,却像是一株自顾自盛开的鲜花,所有的明艳璀璨,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美丽而不是男人的惊羡赞叹;她们在男子面前毫无羞涩拘束,面对出色异性的时候,反而更像是一个兴致勃勃的捕猎者。
那样坦率而耀眼的美丽,吸引了无数自负出色的北凉男子,前赴后继。然而这两个国家女尊男卑,女子天经地义是迎娶的一方,习惯的是“好女儿三夫四侧理所当然”;北凉男子却从来没有想过成为某个女子后宅中的一员……所以春风一度或者有之,成功摘下高岭之花的,却是从来闻所未闻。
苏台馆驿门口,穿着苏台两国服色的军队各执兵器,与康王府卫队相互对峙。一队羽林卫身穿布衣手拿棍棒,艰难地隔在双方之间,还要从大门口拦出一条直通内堂的道路来。远远看到这一幕,凌玉城又是一个头疼。很好,干脆明火执仗的干上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康王这么不顾礼节啊。
看看他的脸色,哥舒霖立刻一溜烟奔了自家同袍去。附耳低语几句,小心翼翼地回到凌玉城面前,恭恭敬敬禀告:“大人,康王殿下和我家将军都在内堂……大人……”
没等凌玉城回答,看到又是一队服色明显不同的北凉军队来到,一个显然是为首的苏台女子越众而出,向前询问来意。早有凌玉城的卫士迎上前去,双方低声交谈几句,那女子脸色顿时亮了起来,抢步上前敛衽行礼:
“承蒙大凉皇后殿下光降,外臣不胜荣幸——请——”
虽然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凌玉城还是很想一鞭子抽过去然后掉头就走。
众星拱月进入内堂,一路上处处悬灯结彩,喜气盈盈。哥舒夜满脸尴尬地紧紧拽着康王不放,另一边,一个红衣红裙的年轻女子站在当地,满脸怒气,指着康王高声喝骂:
“元泓!你够了没有!我下聘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带人过来闹事!滚!你不讲理,我和我夫郎还要讨个吉利!”
说话当中哥舒夜已经拽了康王好几把,可怎么也拽不住,一阵你推我攘以后,康王元泓挣扎着伸出半个头来,冲着那女子嚷嚷了回去:
“不讲理的是你好吧!本王都说了要娶你了,你还要嫁给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不想跟我在一起,当初不要跟我好啊!”
那女子身边也有两个年长同伴苦笑着拦阻,然而康王的发言恰似火上浇油,女子越发恼怒,袖子一甩上前两步,涂着蔻丹的食指尖尖,几乎要戳到康王脸上:
“谁说我不肯跟你在一起了!早说了只要你点头,我就写信回去请旨,迎娶你为正室夫君,是你自己不肯!既然这样你管我娶谁?还偏偏要挑我下聘的时候来闹,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本王娶你为王妃!”
“我堂堂苏台亲王嫡女,自然应该迎娶,没有嫁人的道理!”
好像他来错场合了……看着两个剑拔弩张,显然在鸡同鸭讲的年轻男女,凌玉城实在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
然而其他人显然都没有这么想。听人匆匆禀告了凌玉城的身份,那个红衣女子,身为苏台驻北凉正使的苏台臻立刻收敛了怒气,笑颜如花,上前向凌玉城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外臣拜见大凉皇后殿下——”
没等凌玉城开口说声免礼或者什么,她紧接着跟了一句:“贵国皇子如此无礼,还求殿下做主——”
“……”
男女之间的纠葛私下里怎么闹都无所谓,堂堂皇子带兵冲击别国使馆,就是丢脸丢到外国去的大事。
身为北凉的一员,哪怕看在陛下份上,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放任事态再度升级。
在陛下或者太子不在场的情况下,他是唯一在实力和名分上,都能够完全压制康王的人……
去他见鬼的名分!
他还是想把在场所有人都干掉怎么办?
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凌玉城尽可能忽视掉周围纠结扭曲的目光,以一种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态度对苏台臻颔首致意,而后沉声道:“是我国皇子失礼了。抱歉。”
“可是——”
“回去。”
急急的争辩被凌厉扫来的一眼打断,即使一贯惫懒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康王元泓,也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然而美女的吸引力实在太大,即使顶着凌玉城的眼刀和羽林将军一次比一次重的拉拽,康王殿下还是挣扎着迸出了一句:
“可是我要娶她!”
混蛋你跟我说干什么——这难道不是你父皇该操心的事吗!
凌玉城觉得,自己居然忍住了没有抽他,真是涵养越来越好了。
再次冷冷扫过去一眼,目光在哥舒夜紧拽着康王的手上停了一停,斩钉截铁地丢下一个字:
“走!”
凌玉城的卫队已经开始转向。多年的经验,当大人以这样简洁的语气下命令时,说明他的耐心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所有人除了直接服从之外,最好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凌玉城对苏台使节郑重地点点头,道了一声“告辞”就向外走去。至于那个挂在哥舒夜手上不断挣扎踢打的人形生物,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其实康王娶谁不娶谁之类的话题他真的一点都不关心——真正想要把对方娶到手,康王难道不该滚回去告诉他父皇,然后让陛下发国书提亲么?带人强行冲进使馆算是什么事儿……就算把人抢到手,和北凉国力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大国使节,亲王之女,是北凉单方面下旨就可以娶进门的?
就算是北凉的哪个属国,至少也要意思意思发份国书吧。
“多谢殿下。”苏台臻笑意盈盈地在后面施礼,“外臣改日择吉重行纳征之礼,还请殿下赏光——”
“啊啊啊啊啊啊你怀了我的孩子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这句惊人之言被康王吼出来的时候,即使是已经做了充分心理准备的凌玉城,动作都瞬间为之一顿。
“……”他一分一分地转过身来,动作之僵硬,跟着旁边的贺留简直能听到大人的脊柱在格格作响,“你……”
有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啊混蛋!
“既然事关皇嗣,”转个身的功夫,凌玉城飞快地把整件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目光落到苏台使节面上的时候,已经从略带歉意的客套,转成了不容拒绝的命令口气:
“请贵使随我进宫,面见陛下。”
康王热爱美人。
康王至今没有立妃,府里一年到头,几十位侍妾一茬一茬流水的换。
康王自幼体弱,不能习武,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低到几乎没有。
康王最近和苏台派来的那位正使姑娘打得火热……
前三者全北凉上下都知道,最后一件事,也就凌玉城这样对北凉皇室子弟漠不关心的人才没有听说。
但是,男女双方大晚上的被“请”进宫,带到陛下面前,而且出手请人的还是那位皇后殿下……得知消息的人微妙地交换着目光,无不从对方脸上看到极其混乱纠结的表情。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皇后该管的没错吧?
嗯,好像是没错的样子……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
得到消息的元绍也是一肚子郁闷。他对这个儿子并没有抱着太大期望,总觉得既然不能继承皇位,那就随便他爱怎么玩怎么玩吧,喜欢女人也不是啥坏习惯,还能多生几个儿子不是……皇家又不是养不起。和苏台使节怎样怎样也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么,荒唐点总是有的,真动心了一封国书娶过来就是。
--但是你带人打进苏台馆驿是想干什么?平时挺有脑子的,怎么到这事儿上面就昏头了!
饶是如此,看着凌玉城板着一张脸,衣襟带风腾腾腾直走进来的时候,元绍还是很艰难才忍下狂笑的冲动。
真是……辛苦他了。
被人当面叫声“皇后”,还诉说您家皇子怎样怎样请您好歹管一管……凌玉城还能不发火,不砍人,好好把人带进宫来,这可真不容易!
信手一引,让凌玉城在身边与他并坐,元绍这才转向款款走近的苏台正使。璎珞矜严,仪态万方的年轻女子容颜明媚,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身前,鲜红的裙裾随着她下拜行礼的动作自然铺展,看不出身材是否已经有了变化。另外一侧,他那个笨蛋儿子扎手扎脚地站在一旁,满脸怒气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变成了局促。
元绍侧头看了凌玉城一眼。只这么短短片刻,刚才几乎要漫溢出来的窘迫恼怒已经全然不见,回视着他的目光清澈而镇定,目光交汇间不用言语就彼此了然。
“贵使免礼。——坐。”
放任自家儿子缩在边上不言不语,元绍肃然坐正了身子,向下方点头致意:“犬子无状,肆意妄为,朕回头必然重重处罚。还望贵使能够谅解,不至损伤贵我两国的敦睦之情。”
“陛下言重了。”苏台臻含笑欠身,仪容举止,优雅端严得无可挑剔。“外臣绝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影响两国交谊。”
“很好。”君主和使节之间,代表各自国家的交谈到此结束,元绍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随意向后一靠:“接下来就是私事了——听说,朕这个儿子已经和你有了肌肤之亲,想要迎娶你作他的王妃?”
即使这样淡淡说来,元绍语气中的压迫感仍然不可忽视。苏台臻全身一凛,本能地挺直了身子,尽量维持着镇定缓缓回答:
“回禀陛下,外臣已经有了婚姻之约。”
瞧瞧,瞧瞧,这才是聪明人。知道北凉真要迎娶,凭她一个使节怎样也挡不住,索性先下手为强——他身为皇帝再怎么样,也不会为儿子打有夫之妇的主意。
……话说回来,如果当时凌玉城已经娶了亲,估计他也好、苏台那位亲王也好,都不至于下手了?西珉那个小亲王倒是说不好……
这么想着不免扭头瞟了一眼,凌玉城却意外地没有看他,而是转脸侧向一边,给他半个后脑勺和一边绷得紧紧的脸颊。元绍把那个从心头一闪而过的想法按回肚里,微微正色,驳了一句:
“不是说纳征礼还没有成?”现在就说有婚姻之约,还早了一点吧。
“外臣——”
“这样吧。”大半年使节做下来,这姑娘的秉性才能颇看得过,出身也足够高贵,难得他那个一直定不下性子的儿子开口要娶——元绍毫不迟疑地截口吩咐:“朕会派人向贵国陛下提亲,迎娶你作康王正妃。你先回去,安心休养吧。”
“可是陛下——”
看那姑娘满脸不情愿,慑于元绍的威严又不敢反驳的样子,凌玉城暗自叹息一声,依照之前达成的默契缓缓插言。说实在的真心不想说话——可这时候总要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既然陛下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身为臣子总要在旁边搭个场子。
“我大凉与苏台风俗不同,然而有些事情,想来总是一样。子女婚姻,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贵使身为苏台宗室,想必还要报宗正甚至贵国陛下允可——难道贵使自己在外说一声下聘,就算有了婚姻之约了么?”
“……”这个皇后真心难缠。怪不得王叔当年对他赞不绝口,私下里还有“如果提早十年相遇,一定迎娶他作正妃”的传言……苏台臻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
的确正使的身份是她仗着宠爱跟父皇求来的,为的就是追求担任使团武官的那个青年——来的时候家里也乐见其成。可细究起来,没有上奏陛下,没有宗谱玉牒上一笔记录,她还真就不能说自己已经订了婚事。
“贵使既然和我国皇子有了肌肤之亲,想来也彼此爱慕。吾皇若向贵国求亲,想来贵国陛下也乐见两国联姻。”
元绍在一边暗暗点头。和亲这种事,只要被嫁出去的不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没有哪个皇帝会不肯的——想当年他开口要迎娶凌玉城为后,那么惊世骇俗的要求,虞夏还不是照样把人送了出来。
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的苏台臻一肚子郁闷。不然她为什么急匆匆订亲?怕的不就是这个!能用一个亲王的女儿加固两国友谊,她们那位陛下绝对眼睛都不会眨的!
“再说,贵使身为安平王嫡次女,将来也继承不了王位,能为我国亲王正妃,也并不辱没贵使的身份。难不成贵使还想迎娶我国皇子不成?”两国实力对等,你还在我国的土地上,怎样都不可能的好吧!
眼看那姑娘被问得哑口无言,脑袋越来越低,凌玉城油然兴起一股以大欺小的感觉,侧头看了一眼元绍再不说话。元绍含笑对他递了个“干得好”的眼神,清咳一声,拂袖立起:
“那就这么定了。贵使回去,安心待嫁吧。”
眼看着终身大事如此定局,苏台臻委屈得眼眶都红了。胸脯起伏了两下,她突然转身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康王肩头衣服,几乎把他从座位上半揪起来:
“你早就跟我一拍两散了,突然闯进来非要娶我,不就因为我怀孕了么!——你怎么知道那孩子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