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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天涯霜雪霁寒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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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玉城在马车里打了个寒颤,默默拉紧了肩头裘衣的领口,把一声咳嗽强行压回了胸膛。

饶是昨晚折腾到深更半夜,他今早也不过比平时晚起了半个时辰,吃过早饭就直奔城外军营而来。棒疮未愈,马是万万不敢骑了,也只能把这辆万年不乘的马车拉出来凑合着用用。虽说蒙了厚厚的几层油布,寒风还是从每一个细小的缝隙往车厢里直灌,车里惯常不设暖炉,这寒冷也只能坐车的人自己挨着。

也不知夏白查得怎样了……要是真有内奸,一晚上功夫,怕是不够撬开他们的嘴。

想着想着身下一震,凌玉城掀起车窗上厚厚的棉帘向外看去,马车已经拐上了通向营门的土路。远远的,就看见黑色大纛在风中招展,侧边一根旗杆上人头累累,一夜风雪之后,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已经大半被冰雪包裹,再也看不清属于他麾下哪一个将士。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曾经无数次暗自嘲笑过那些胡乱指挥,最终累得属下伤亡惨重的将领,没想到,也有自己品尝这苦涩果实的一日。

车轮辘辘,从校场旁边的便道上碾过,直奔营房。不用刻意询问,顺着药气飘来的方向转了个弯,眼前就是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大桶大桶的热水担进担出,白布,药膏,汤药,流水一般送进房里。杨秋带着一群打下手的军医忙得满头大汗,看到他这个主将进来,也不过扫了一眼就扭头继续吆喝:

“纱布拿过来!剪子!烙铁!——那边那个,躺下!说你呢!”

凌玉城默默按下了一个看到他进来,竭力想要起身行礼的士兵。执刑人下手都有分寸,八十军棍下去,虽说受刑的军士没有一个能爬得起来,可除了几个本来就伤重的当场就没熬过去,其余都只是伤筋动骨的问题——托了事后救治及时的福,甚至都不会落下残疾。

没熬过去的,就包括那个首先冲了出去,引发了整场冲突的青年。

凌玉城在满地伤兵当中巡视了一遍,问问这个伤情如何,再和那个聊上两句,话语里有安抚也有敲打,医官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在边上帮着接递东西,亲手为两个伤兵换药裹伤。一圈走下来已经是大半个时辰,离开时脚步虽然一如既往的平稳,背心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跪了大半夜再加上棒疮,不用看,就知道两条腿前后已经全然青紫,迈出的步伐一步沉重过一步。然而凌玉城此刻却无心搭理身体状况,离开躺满伤兵的营房,看见夏白在面前行礼的一刻,他的脸色立刻沉郁下来。

“查出什么了吗?”

“属下失职!”夏白满头大汗,双手递上一叠厚厚的供词,眼里满是血丝。“这次事件,果真如大人所言,颇有蹊跷。属下约束士卒不力,以致为人所乘。属下无颜面见大人!”

墨色犹新的册子一页页翻开。字迹纵横,触目惊心。

一夜功夫,夏白所属情报人员熬了个通宵,照着规矩一批一批甄别,问口供、对出入记录、搜查个人书信物品。一批人证明没有嫌疑,立刻加入审查人员的队伍,如此忙了整整一夜,才把玄甲卫在京的两千五百人全数讯问了一遍。

除了新从青州调来的一千人之外,其余人等,有三百多人在虞夏战俘被移交后仍然有过接触,七十八人曾经托人或亲身给过去的同袍送过衣食药物,其中五人在调令下来后,对他们探望的人说过“我马上要走啦,不过某某人是我的兄弟,我会拜托他来送东西的……”

此外,凌玉城的五百近身亲卫,有二十三人,曾经会见过虞夏使团的护卫官兵。

“大人近卫中,和使团护卫见面的人,都按规矩两人或者多人同行。属下的人把他们分开问过至少三次口供,彼此都能互相印证,并无内外勾结、故意向外人透露军情的嫌疑。”

“其他人呢?”

“到目前为止,出入时间不对,个人书信、财物可疑的有两人,口供彼此对不上的有五个人,属下正在继续讯问。——从现在拿到的口供看,有很大可能,是在看望战俘的时候无意说漏了嘴,以致于被人利用。”

末了,夏白觑着凌玉城的脸色,低声然而坚定地加上了一句。

“知道了。”挥退所有下属,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凌玉城才敢闭上眼睛,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

……是他的错。

由着自己性子接见虞夏故人,在面对旧日部属的时候,甚至说出了万万不该说的话。因此,对下属同样与使团护卫见面,也不曾严厉约束。

由着自己的心念拜托骠骑卫照顾战俘,从而在下属官兵前去探望的时候,也没有下令阻止。

自恃功勋,肆意妄为,不能防微杜渐,到头来,积重难返……

就算那几个可疑人员不是内奸又怎样?这样重大的失密事件,换成以往行军打仗时,也足以让一支军队全军覆没!

是他,从一开始就给出了错误的信号,以至于露出破绽,被有心人利用——如果探望战俘的虞夏使节不利用这一点,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手上的册子沉甸甸的,夏白连夜赶写的报告,无意泄密几人的供词,曾经和战俘有过接触的人员名单……

一字一句,都是剜在心底的刀剑,疼得他呼吸都不敢用力。

“所有可疑的人你一查到底。几个说漏嘴的家伙全都绑了,连同见过虞夏使节、探望过战俘的人也分别看押起来,等我把报告供词送上去,请旨定夺吧。——军中保密的条令重新申明,下次再犯,一概从重处置!”

独坐良久,他开门出外,面对夏白淡淡下令。随后一摆手,不等夏白回答,已是从两排恭敬低头的下属当中昂首走过。

贺留立刻趋近,在他头上撑开了油布大伞,却被凌玉城抬手推开,一步步走向马车。刚刚低头要钻入车厢,一骑马飞也似地奔了过来,骑士滚鞍落马,在凌玉城面前单膝跪倒,扬声禀告:

“大人,金吾卫押了一群人过来!”

金吾卫来人,惯常都是一两个小队同进同出。眼下来的一共十人,打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浅绯色的骑装,手中鞭柄用金丝密密匝匝缠绕。身量尚未长足,顾盼指使的气度却和年龄大不相称,一望而知是哪家贵胄子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作为宿卫宫禁、日日得见天颜的北凉第一军,其兵源惯常是对半开。一半从天子家奴、各族贡上来的奴隶俘虏中简拔勇士,偶尔也有其他各军勇士在君前演武时表现出色,被皇帝看得顺眼开口要来。这些人多半只是凭着勇武忠心博一个前程,大到上阵打仗,小到扎寨安营,各种苦活累活全是他们的事儿,虽说人数只有一半,可战斗力差不多顶了金吾卫的八成有余。

论到家世,这帮人最好也不过是平民,多半都是无牵无挂的孤儿出身。但因为出身干净,也颇受皇帝信任,运气好的话扶摇直上不是不可能——现任金吾将军雷勇就是这样步步高升,爬到了北凉第一武臣的地位。

另一半职位则是专供贵胄子弟。各大名门高官家中的嫡子,小一点的十二三岁,大一点十四五岁,但凡出身够,圣眷够,都想方设法送进金吾卫当差--差一点的人家能送个嫡长子进来就是天恩,其他嫡子想要在金吾卫里谋个地儿,那都得托人情、走关系,至于庶子,那基本上想都不用去想。

说到打仗,谁也不指望这些娃娃兵,通常是做些跑腿传旨的活,要么就是在宫里看门站岗,充当摆设的同时竖起耳朵听皇帝和列位大人怎么处理政事。顺便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跟同样出身的贵族子弟们打好关系,二十来岁放出去,也差不多可以独当一面了。

像现任羽林将军哥舒夜,从七岁开始就在金吾卫挂职,基本上就等于在皇帝面前养大。后来继承羽林将军职位、迎娶公主,一路走来都是顺顺利利,凭的什么,凭的不就是从小跟皇子公主们一起长大,当今天子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

此时领头前来传旨的少年便是现任骠骑将军的嫡幼子宗弼,今早轮到进宫当值,被元绍顺手抓了差事。此刻宣完陛下口谕,落后半步跟在凌玉城身侧向里行去,心头忍不住感慨万端。

昨天一早起的冲突,骠骑卫所属被砍瓜切菜一样干倒了一片,死伤过百。消息传来,军中人人激愤,颇有些叔伯嚷嚷着抄刀子砍回去。父亲强按下激愤的部属,当即进宫求见陛下,然而刚过未时,赔罪的使者就带着重礼上了门。

得知玄甲卫砍掉了十几颗人头,几百人领受刑责,连皇后自己也挨了二十军棍,坐镇家中的祖父立刻就下令:到此为止,谁再提报复两个字,他老人家亲自砍了谁!

然后,就是金吾卫的同僚从宫中带回来的消息,到他们下值为止,皇后仍然在院中长跪未起。

当天晚上,奉旨拷问战俘的父亲一个通宵没有合眼,审阅一份份支离破碎的供词,亲自动手涂抹删改。兄长在旁边看不过去,脱口说了一句:“明明是我们的人被砍了,结果搞得我们还要小心翼翼息事宁人……凭什么!”

不等父亲开口,祖父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凭什么?凭人家的战功!不服气?你能带六千孤军取下剑门关,再到老头子面前来说‘凭什么’!——皇后的体面就是陛下的体面,人家礼也赔了,打也挨了,我们再闹,陛下也不会向着我们!”

今天早上,父亲一早进宫,向陛下报告的就是“拷问战俘得知,昨日的事情乃是虞夏使臣派人勾结俘虏,故意制造事端,挑拨离间……”至于那些人得到玄甲卫调防情报的途径,早就被父亲下令删得一干二净。

漫长的沉默,只有纸张被一页页翻动的声音。陛下终于开口的时候,站在门口执戟侍立的他,根本不敢抬头向上窥探:

“……骁武卫也该动一动了。”他听到陛下吩咐拟旨的声音,深沉而威严,语调明明从容舒缓,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两腿发软:“还有,剑门关的那些虞夏百姓……男丁充入虎贲卫为奴,妇孺全归骁武卫,所有财物,充入宫中。通知虞夏使节,七天内谈不出结果,就给朕统统滚回去!”

然后,他就奉命带了昨天被拷问过的所有战俘,直接送到玄甲卫营地。陛下让传的口谕只有一句话:“这些人,你自己看着处置!”

说什么挨了二十军棍又跪了一下午……宗弼愤愤地想,看前面那个人行走时步履稳定均匀,腰背笔直的样子,根本都是假的!假的!

他昨天也嘀咕过,结果和大哥一模一样地挨了祖父的巴掌,顾虑他今天要进宫当值,那一掌没有抽在脸上:“是不是真打有什么关系?最起码打给几千人看了!打的不是人,是面子,懂不懂!”

心里再不忿,在下首落座以后,他还是只能按照家里的吩咐,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奉旨转交的战俘供词,向上开言:“家祖父和家父令小子传话,说荷蒙厚赐,愧不敢当。下面的人磕磕碰碰也是常有,请大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凌玉城目光一闪。不管是看在他自己的处置,还是看着陛下的面子上,总之骠骑卫算是把这笔账揭过去了。然而该说的话总还是要说:“总是我约束下属不力。还请小将军上覆令祖父和令尊,我改日定然登门赔罪。”

怕的就是这个!昨晚祖父说得明明白白:真让皇后亲自上门赔罪,他们家也受不起!宗弼赶忙立起身来,拱手为礼:“家祖父说了,昨晚连夜拷问战俘得知,这次事端都是虞夏使臣在内挑拨。我等只有同仇敌忾的道理,不敢为此再起龃龉,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亲者痛、仇者快……昔日亲者,今日却为仇敌!按下心底一缕隐隐的痛楚,凌玉城反而扬起了一抹得体的微笑,语调越发温和从容:

“老大人真是深明大义。——贺留!”

“属下在!”

“传令下去,把那些战俘一体斩首,尸身送回虞夏馆驿。告诉他们,没本事一击致命,就不要折腾那些上不得台盘的花样!”

他悠然起立,举手向宗弼一引:

“小将军可愿与我同往,一起出外观刑?”

被押至玄甲卫营门外的战俘足有上百人,各个蓬头垢面,单衣赤足,每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见到营门开启,凌玉城带了一群人缓缓行出,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围拢过来,几乎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希望和渴求。

他们曾经是他的兵。

曾经是他一手教养训练,一手从农夫、流民、恶棍种种出身打磨成真正的战士,曾经追随他间关百战,九死无悔。

即使没有随他背井离乡,即使打了败仗成为俘虏,即使被利用来挑起他和北凉贵族的争端,……他们,也曾经是他的兵。

到了现在,还用这样的目光仰望着他,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一点点生存的可能。

心底千般思绪奔腾而过,凌玉城却是神色不动,转脸向贺留点了点头。他的亲卫队长立刻跨前一步,大声传令:

“奉大人军令,全部斩首!”

“遵命!”

早有预备好的军士过来拖人,十个一排按倒在雪地里,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大刀,用力挥下。

头颅滚落,鲜血如泉水一样喷涌而出,到这时候,才有被惊呆了的战俘猛力挣扎起来,不敢置信地大喊:

“大人!大人!”

“下一批!”

“大人!大人饶命啊!”

“大人!我是跟着你打过甘泉峡的李二蛋子!大人!”

“大人,我是要跟着你走的,因为腿断了才没能跟上!”

“大人,救我……”

杂乱的呼救声中,凌玉城按剑肃立,俊秀的脸上仿佛戴了一个面具,看不见半点表情。狂风夹着雪花一下下扑打着眉睫,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只是斩钉截铁地沉声发令:

“下一批!”

呼喊声逐渐变成了哀求,又变成了哭号。人群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个战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挣开架着他的玄甲卫士兵,踉踉跄跄扑倒在凌玉城面前:

“大人,”他挣扎着跪直了身子,仰起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凌玉城,“我弟弟怎么样了?”

面前人的容貌身形宛然熟悉,昨天同一时刻,就是在这里,另一个身受重伤,面容犹带稚气的青年也是用同样的眼神仰望着他,字字泣血:

“可是他们打的,差点给他们打死是我的三哥啊!”

救救我哥哥——那人曾经用目光无声地哀求着他。

凌玉城慢慢低头,对上这个成为导火索,引发了整场事变的青年。

“你弟弟——已经死了。”他的声音从来未有的缓慢凝重,“无故与友军斗殴,未曾杀伤人命,一律八十军棍。他没能熬过去。”

他顿了一顿,迎着青年悲恸而不敢置信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他犯的不是死罪。你放心,青州军祠里,会有他的一块牌位,清明冬至,有人上香。”

“多谢大人……”

喃喃地说出这几个字,青年立刻虚脱一般瘫倒在地上。直到被拖至刽子手跟前,屠刀挥下,也再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行刑的速度很快,越到后面,战俘中的哭喊声就越是高亢。不知第几批被拖过去之后,剩下的战俘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叫骂:

“凌玉城,你不得好死!”

四下里猛地静了一静,在士兵和刽子手们来得及阻止之前,喝骂声已经交织成一片:

“靠着伺候男人往上爬,不要脸!”

“给男人骑得忘了自己是谁了,调转头来打自己人,拿着我们的性命讨好新主子!”

“不忠不孝,无廉无耻!”

“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污言秽语中夹杂着玄甲卫的叱喝,皮鞭声、棍棒声、沉闷的痛呼声接连响起,终于镇住了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喧嚣。然后,几乎所有卫士,都把视线转向了自己的大人,担心地、安静地看着凌玉城凝立在风雪之中的身影。

关怀担忧或是憎恨恐惧的目光中,凌玉城忽而仰起头来,轻轻微笑。

不要脸么?

伺候男人么?

无廉无耻么?

呵呵……

终于,听到有人当着他的面,说出了这些话了。

其实又何必掩饰。有些事,存在了就是存在了,不是掩耳闭目,它就可以自己消失呢……

以男子之身嫁给元绍,成为北凉的皇后,正如他们所说,自己本来,就已经不是那个刚烈高洁,宁死不辱的凌玉城了呢。

纵然能封尽天下悠悠众口,他也始终,骗不过自己的心啊……

微笑中,凌玉城挥退周围下属,独自一人走向骂得最尖刻的那个战俘,在他恐惧惊愕的目光中弯下腰去,凝视着他的双眼。

“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么?”

他用仅有彼此才能听得见的音量轻声问道,语气平静淡漠,甚至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哪里?”

拔出短刀,干净利落的刺入那人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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