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力尽关山未解围(1 / 1)
苗振在西华门外转完了第一百二十八个圈子,再次心神不定地向里望去。
他今天一大早就驱车赶到这里,一则是护卫那位正使杜大人,二则,也是等着被大人召见。说是说大人见完那位杜侍郎就能轮得到他,可……
这将近一个月走下来,那位杜大人的脾气,他身为使团武官也算是领教了个够。硬气是够硬气,这次出使赶得急,他被人带着一路快马而行,每每下马的时候两条大腿内侧血肉模糊,可从来不听他哼上一声。可那张嘴一开,其冷嘲热讽、不留情面,那也是人人望而生畏。那天送给大人的礼物摔坏了一箱,副使为补货发愁的时候被他撞见,那一通说啊,什么“奴颜婢膝”,什么“斯文扫地”,简直是哪句话难听就捡着哪句说!
不过幸好,苗振私下里听到的消息,这次和谈上面也没指望他--正使要的就是风骨厉烈,任凭人家怎么凶神恶煞,大场面上都得撑住了。否则对方刀枪一亮,自家使者跌在地上走都走不动路,就只剩下哆嗦的份儿,那也实在忒丢人了。至于台面下谈赎金、谈战俘,讨价还价,统统交给户部出身的副使就是。
说是这么说,胆子大不怕死,能撑住场子的人军中倒是不少,文官里要找几个出来还真不容易。据说那位杜大人还当过大人的老师--那张破嘴,可千万不要把大人惹翻了!
正在心里打鼓,就看见那位杜大人被两个黑衣卫士一路送了出来。苗振连忙上前接人,手还没抬起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杜大人在平地上绊了一下,要不是边上的卫士拽得快,险些就摔了个狗啃泥。再往脸上看,那双永远神光炯炯、望之凛然的眸子,此时漫无目的地散乱着,看上去竟然有点恍惚的味道。
——不是吧,真把大人惹翻了?大人这得发多大火才能把他吓成这样子啊?这位杜大人看起来不是不经吓的人啊……
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声,一个黑衣黑甲的士兵已经挡到了面前。苗振认得他是铁云骑——现在应该叫玄甲卫了——当中的卫士,虽然不是大人的近身亲卫,彼此也还算熟悉。然而此时也没有他们叙旧的余地,那个士兵松手放开还在划拉着试图站稳的杜侍郎,沉着脸,硬邦邦一拱手:
“苗大人?——大人召见。”
从踏入谨身堂大门开始,苗振就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北疆。
门口守卫的士兵黑衣黑甲,无论是军服的式样和颜色,一眼望去都和当年大人身边的铁云骑相似到了十二分。按刀肃立的挺拔姿势,警惕而锐利的眼神,更是没有半点分别。那神情态度里丝丝泄露的凛然杀气,看在赋闲了一年,被父母亲人拘束着连出府跑马都不许的苗振眼里,分外有种亲切的味道。
一路往里走,几间厢房都有人进进出出,脚步急促,肃静无哗。苗振快步踏入正堂,只一扫,胸口就酸涨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大人端坐堂上,贺留、奚军、夏白、金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钉子般侍立左右;再往边上一点,靠墙边站着两排执戟卫士,黑衣黑甲,张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此情此景,和过往任何一天,大人集众议事处分军务,升黜赏罚的时候别无二样。
他眼泪刷的一下就涌出了眼眶,扑通跪倒,哽咽道:“大人!”
“……起来。”头顶上方,凌玉城回答的嗓音也是轻微颤抖,“起来。你——还好么?”
“属下还好。”苗振按在地面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靠着指甲陷进掌心的剧痛,才能勉强不至于痛哭出来,“大人——大人,您——”
您还好么?
那日大人蒙冤下狱,后来种种事变他虽非亲历也曾听闻,以大人的性情,在北凉国主身边的这一年……怎么可能,说得上一个好字!
但要说不好……
异国他乡,为人臣属,又怎么敢说不好。
泪眼朦胧中勉强抬头,大人手按桌面身子前倾,低头与他目光相接,显然也是极力压抑着翻滚的心绪。毕竟是曾经的下属,苗振强忍心酸茫茫然想,即使再恨故国,大人对他们这些旧部毕竟还是关切——
心底忽地剧痛,出使路上一幕幕所见卷上心头,他再也压不住一直强自忍耐的冲动,膝行两步,重重叩首:
“大人,求你救救他们——救救你的部下!他们都是好汉子,都没有丢大人的脸,他们,不该给人像死狗一样往泥里踩……”
漫长的沉默。
从来都是这样,大人不出声,他们这些下属再大胆子也不敢喧哗,最多偷偷交换几个眼神。一片寂静中,指尖轻轻叩击桌案的声音分外清晰,显然是凌玉城也在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良久,一声木头刮擦地面的轻响,凌玉城推案而起,长长叹息:
“……北疆,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大人。”护着使节团一路行来,苗振踏入北疆之后,没有一天不和当年的旧部同袍联系,大家说起来当真是满腹酸楚。“大人,赵胜那厮害得兄弟们苦啊!饷发不足,粮吃不饱,衣甲器械损坏了没得补充,还三天两头让北边的蛮子们踩进来打草谷!大伙儿私底下都说,比起大人还在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打草谷?”凌玉城冷冷一哼。这个词差不多是每个北疆人最痛的一段记忆,边境上北凉骑兵来去如风,屠戮村庄,袭掠集镇,他初到北疆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人死在他们刀下,或者被他们掳去沦为奴隶,那些北凉骑兵甚至不把虞夏民众视为人类——打草谷,这种听起来像是收割庄稼的词语,就是他们对突入大虞烧杀抢掠的称谓!
“他们会打草谷,你们不会?我那时候是怎么带着你们干的,——都还给我了不曾!”
“大人!”苗振的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泪如泉涌。“不是没有弟兄这样干过!可是,可是那赵胜,他说,说我们擅起边衅……几十个弟兄,给他一口气砍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
他终于忍不住胸膛中翻滚的酸楚悲愤,拳头狠狠捶着地面,放声嚎啕:
“大人,北疆大营已经完了,完了啊!北疆,已经不是当年的北疆……”
不知什么时候,凌玉城已经走到了正堂中央。他低头看着脚下哭得像个孩子的昔日下属,手掌用力紧握成拳,许久许久,才一寸寸艰难地背转了身子,仰首向天:
“这些话,以后不用说了。——我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将军。”
“你还知道你不是他们的将军!”
一个带着凌厉怒气的沉肃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所有人几乎同时回头,就看见元绍挥开惶恐跟随的黑衣卫士,排闼直入。苗振身子一僵,还没想明白这位北朝皇帝怒从何来,凌玉城已经倒退一步,静静屈膝跪倒:
“臣死罪。”
哗啦啦一片甲叶声响,正堂内外,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跪了下来。元绍也不答话,沉着脸一步步踱到凌玉城身边,负手低头,盯着他发顶只是不语。
堂上气氛僵滞到了极点。便是苗振在一边跪着,想起大人刚刚说的那两句话,背心都止不住地一阵一阵冒冷汗,恨不得有个地洞当时钻下去躲起来。余光悄悄向边上一扫,凌玉城却是悄无声息,更无一言半语请罪求情,被元绍这样居高临下盯着,就只是端然跪在当地,衣角发丝都不见动弹一下。
“……下不为例。”恍惚觉得已经过完了一辈子的时间,苗振才听到头顶上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他本能地透了一口气,才惊觉胸腔已经因为过度屏息,几乎疼痛到爆裂的地步:
“看在你还知道认错的份上。——起来,跟朕出去!”
把凌玉城扔回寝殿,喝令他待在后面好好反省,元绍一甩手回了前殿处理政务,兀自怒气不息。
他怎么能当着旧部说这种话!或者说,他怎么敢!
今天幸好是自己一个人进来,要是正好心血来潮带着个把大臣,哪怕是带着几个内侍!那些话哪怕是一个字落入别人耳中,就不是跪一跪、骂上两句能够了结的事!
这家伙,什么时候能让他省心一点!
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把虞夏使团一起扫地出门。那帮蠢蛋在京城做了什么不要以为他不知道——给北凉开出的条件低到匪夷所思,倒是有钱四处送礼撞木钟。还天天钻头探脑,想办法打通关系看望战俘,再放任下去,谁知道他们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骁武将军还在剑门关上厉兵秣马,做出一副时时准备进攻的样子来哪!
“百万两银、百万匹绢就想赎回剑门关!还有三百万贯犒军费——朕缺他这点钱?!告诉他们,再这么没诚意就给朕滚!”
正面承受怒火的沈世良甩了把冷汗,腰弯得低低的,从昭信殿东次间的小书房躬身退出。说真的,现在市面上的壮年男丁,最近身价已经涨到了二十两一个,入侵北凉被抓的六七万战俘,光赎身费就不止百万。更别提剑门关内的一万战俘和数万平民……那座关城本身的价值,还没有算在其中。
当然当然,因为这场战事被糟蹋的秋收、给民众和军队的赏赐抚恤,也少不得要虞夏朝廷狠狠出一次血。真当他们北凉上下都是穷鬼,从来没有见过钱啊?
一出宫,沈世良腰杆就挺得笔直。叫过等在门口的和谈副手,他刷地就板起了脸,扬起下巴,一声冷笑:
“去跟那帮家伙说,赎金不赎金的先不提,战俘的口粮冬衣,赶快给我们送过来!——难不成还让我大凉替他们养着?”
把这一天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已经是申初时分,御书房的青铜莲花灯盏也明晃晃地点了起来。到这时候,元绍胸口的怒气总算消了个差不多,开始想起被他丢在寝殿的凌玉城来。
其实他之前过去谨身堂,本来是找凌玉城商量战俘的处置问题的——左右虞夏准备把人赎回去,在赎回之前关着也是白关,不如拎出去做些担土挑石、修渠筑路的活儿。北凉的规矩,谁的战利品就是谁的,凌玉城自己抓到的那批战俘是要他自己用呢还是换给别人使?还有剑门关里的几万百姓,是掠为奴婢还是允许虞夏赎回,总得有个章程。
……算了。左右凌玉城说那些话也是有口无心,该动手的时候,也没见他手软过一分。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还跟他计较什么?
这样想着,元绍挥退侍从,抬脚就往后殿过去。踏进正殿和寝殿之间青砖墁地的广阔中庭,元绍脚下一顿,侧耳听了听,眉头忽而不快地皱了起来。
笛音细细,在深秋明净的天空下萦回缭绕。吹奏人的技巧并不怎么高明,耐心倒是不错,一首曲子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吹了几遍。听声音倒是离寝殿挺近,充其量,也就隔了一道墙的地步。
——这是哪一宫的嫔妾没有关好啊,他早上才把凌玉城尅了一顿,这会儿就跑来练笛子邀宠来了!
循声含怒入内,后殿五间正房灯烛昏暗,寂静无人。元绍挑帘进了西稍间,推开槅扇后的小门,沿着通向濯日堂的回廊慢慢走去,才走了几步,就默然站定在了檐角飘忽不定的灯光下。
花木扶疏的庭院中,凌玉城静静站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以笛就唇,凝神吹奏。从元绍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半侧着身子,一管竹笛横在口边,身形在周围树影的摇曳中显得尤为单薄。
笛声断断续续,往往停了片刻又从头再来,显见得吹笛人也是心不在焉,只是借着吹奏排遣心绪,一边吹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曲调有些熟悉,依稀是一曲明快活泼的江南小调,却听不出半点珠转水溅、欢悦飞扬,幽咽艰涩,听得久了,竟莫名生出一种惘然凄清的感觉。
——这是他的乡音吧?
是儿时枕边慈母的哼唱?是少年时对面船头问讯的清歌?是深巷细雨,和着栀子花的叫卖传来的小曲?还是井边河畔,伴着捣衣声响起的民谣?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那是除非马踏城头,否则千里万里也望不到的家乡,千年万年也归不去的故国。
元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从书房的墙壁上,他摘下一枚白银镶口的牛角短号,深吸口气,举到唇边。
片刻之后,悠远昂扬的号角声,隔着一座寝殿响了起来。
号角声起初轻柔低沉,游丝般袅袅地缠绕在笛音上,似伴随,又似抚慰。渐渐盘旋而上,裹着笛音一同升向高空,越奏越是高阔辽远,每当笛音跟随不及的时候,总是略作萦回,不疾不徐地耐心等待片刻,随后再携着笛音一同升高。便如一只大雕伴着一只海东青比翼齐飞,起初还在凄风苦雨中苦苦挣扎,待得越过云层,冲出风雨,上方豁然开朗,举目所及,皆是一望无际的朗朗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