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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当时年少春衫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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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

一个咽喉受了伤不能说话的女人。

一个咽喉受了伤不能说话,抱着半岁大婴儿的女人。

哥舒夜从来没觉得这么头痛过。

“……你们真没做什么无礼的事儿?”比如上去拉拉扯扯,乱摸不该摸的地方什么的……

“真没有!”被他怀疑目光扫到的下属们忙不迭地举手发誓。大庭广众之下谁那么无聊啊,要摸也要到没人的地方再摸不是?何况这女人还是个有主的……

“所以,你们好好问她两句,她突然就说了那么句话然后就拿簪子刺喉咙了?”

一片猛力点头。

“混帐!”烦恼化为怒火,哥舒夜忍无可忍的爆发了:“蠢货!她自杀,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一群人围着都拦不下一个女人?万一是刺客呢,你们也跟我说自尽了没拦下来?——养群猪都比你们聪明!”

“哟~~~这是跟谁发火哪?”

暴风骤雨般的训斥中忽然□□来一个完全不搭调的声音,七分散漫,三分轻佻。哥舒夜苦笑着回头,果然是康王一摇三晃地蹭了进来,随便拖张椅子坐下,眼神在场中一扫,接着就对下方脸色惨白的女子吹了声口哨。

“长得还挺漂亮嘛……我说阿夜,你就为她发火?不至于吧?难不成她抱着孩子摸到公主殿下面前了?”一句话出口,果不其然看到哥舒夜的苦笑更加深了三分。

“摸到公主面前倒还好了……”最起码公主相信这跟我没关系不是?

不等他说完,康王已经自动自发地探身去案上乱翻。出了这桩事,便是哥舒夜想要顾什么男女大防也不可能,早让属下把那女子彻底搜过一遍。此刻案上两三个木盘里拉拉杂杂堆着不少物事,铜牌,尖头带血的木簪,散碎银两铜钱,几件银鎏金的耳坠手镯等物,此外值得注意的就是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硬红纸帖子,被小心地折得平平整整,边缘上已经磨得微微发白。

“连官凭路引都没有……”康王嘟囔着掰指头算了一下,发现多半是那个孩子的,顿时失去兴趣,随手往案上一丢:“走啦走啦,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今天是我老妹的生日哎,你难道打算陪这个女人过了?”

康王生母原是清河公主生母云贵妃的隔房堂妹,跟堂姐一起进的宫,半宫女半女官的待了两年。云贵妃怀孕之后,就让堂妹伺候了元绍,不久也有了身孕。后来云贵妃喝的茶里被人下了催产的药物,不料被她堂妹误饮,早产生下康王。清河公主在康王后面出生,倒是活泼康健,对照着一落地就体弱多病的康王,云贵妃未免有几分歉意,是以对这对母子一向颇为看顾。

就算妻子不是公主,“在老婆生日陪着别的女人过”,这个罪名也足够可怕。哥舒夜的责任感让他还想挣扎一下:“可是我还没问完……”今晚熬夜也认了,明天要去给陛下复命的好吧。

“咦……你还想怎么问?这女人现在不能说话,看上去也别指望她识字,你是打算拷问哪还是拷问哪还是拷问哪?”康王不由分说地上去大力拖人:

“你看刑部资格最老的问案好手我都替你拖来了,沈家那头老狐狸调理出来的人,口风绝对紧!你想知道什么?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孩子他爹是谁?这女人没有路引是怎么一路摸过来的?还有什么问题让他慢慢问啦……走走走!”

一个从没练过一天武的风流皇子,对一个从小打熬筋骨修炼武功的将军,居然顺顺溜溜的就这么拖走了。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就在于当你不想让人知道的时候,所有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看到清河公主似笑非笑向他瞥过来的时候,哥舒夜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郎君……听说今天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摸上门了?”

可以不要把“父皇”两个字省略掉吗?啊,可以吗?对着爱妻娇波流慧的笑靥,驸马亲王实在很有吐血的冲动。

“是啊,给陛下撞个正着……”哥舒夜有气无力地在妆台前坐下,双臂环上清河公主柔软的腰身,脑袋搁在爱妻肩上闻着她的发香,感觉整个人骨头都给抽光了。。为什么不是被找上门的那个人被陛下撞见呢?为什么是他要去讯问各方人等、要去为这种破事儿善后呢?

“郎君……”

“嗯?”闷闷的声音。

“今天是别人的事儿也就算了。要是哪天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找上门,说是郎君你的孩子……”

“这绝不可能!”哥舒夜一激灵,整个人当场坐直了身子,几乎就要抱着妻子指天誓日的赌咒。然而柔软的指尖在他小臂上轻轻一拧,立刻把他弹起来的力道泄了个干净:

“那我可不管真是你的还是假冒了来恶心人的,一概灭了了事,听见了没?”

“这、这……”不至于吧那么小的孩子……

“怎么,舍不得?”

年轻的公主含情斜睇,软语娇嗔。哥舒夜一声“舍得”几乎脱口而出,总算脑袋还没完全迷糊过去,及时收住,慢慢吸了口长气:

“你是说……陛下……”

“父皇怎么想我是不知道啦。反正换了我,这女人别想好过!”

“……”哥舒夜算是明白小舅子死活拎他回来是为什么了。

感情我之前就是在白忙对吧?啊?跟一个注定要被灭口的女人忙活了那么久……

青州通往京城的大道上,一队骑兵正在全速奔驰。

百十人全是黑衣黑甲,远远望去如一条墨龙也似,横成行,竖成列,虽在疾奔当中,行伍却是丝毫不乱。其中一人被隐隐护在中央,六月底最为酷热的午后,汗水顺着头盔边缘瀑布般直淌下来,他的军服领口还是一直扣到了咽喉,握着丝缰全神贯注望向前方,浑似挂在天上的不是盛夏骄阳,只是暮春暖融融一轮旭日。

这一行人正是凌玉城和他身边的亲卫。奉了元绍的命令,凌玉城只带一百名亲卫,直奔京城而来。一路上卫士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倒是凌玉城自己浑不在意,该打尖打尖该扎营扎营,完全不担忧到了京城以后会挨上什么狂风暴雨。

“大人……咱们就这样进京吗?”

“不然呢?”凌玉城瞥了说话人一眼,是一直伺候他起居的小队长吴达,黝黑结实的小个子,看着他满眼忧虑地望着自己,想起自从把他提拔到近身亲卫的位置上,饮食里有毒没毒自己就再也没有操心过,凌玉城心底一暖,声音不由得柔和了一分:

“我们还得大包小包带上京去?”

“大人!”如果不是在马背上,想必吴达已经连连顿足。“属下是说,是说,大人索性出兵不就行了?何苦跟陛下顶成这样!”

出兵吗?

凌玉城唇边的笑意一分一分消褪。

缓缓收缰,他在道旁的树荫里停下马来,亲卫队立刻环着他围成了一个圈子。凌玉城从左至右环视着这些跟随他少则两三年、最多甚至超过十年的卫士们,良久良久,才徐徐叹了一口气:

“现在出兵……和大虞,和北疆大营交战?你们,下得了手吗?”

真的下得了手吗,那是曾经的袍泽和兄弟。曾经一起训练,一起冲锋,手挽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那此刻和你刀枪相向的人,曾经用并不宽阔的脊背,为你挡住迎面而来刺向咽喉的刀枪。

也许劈出一刀时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也许指挥围困绞杀时看到那面熟悉的旗号,也许中夜扎营听到对面唱了几千遍几百遍的军歌……也许并没有想要改变所跟随的旗帜,然而,仅仅是微乎其微的一个迟疑,就可能,万劫不复。

如果有必要,他可以保证他自己的意志足够坚定,却无法让麾下每个人都和他一样。

代价太重太沉,成功的可能太小太微末。他,赌不起。

要让那些跟着他去国离乡的下属万众一心,即使对故国挥刀也无所迟疑,他,还需要等待一个,或许不止一个契机,才能斩断他们用烈火和鲜血刻进骨髓的眷恋。

一如他。

那个夜晚惊闻边关烽火,两人彻夜推演战局,元绍也曾经手执文卷闲闲笑问,是不是愿意出兵,剑指大虞,复仇一战。

那时他有一千个一百个理由推脱辩解,训练不足,兵心未定,指挥不畅——然而千言万语在舌尖翻腾到了最后,却只是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主君低下头去:

“陛下恕罪,臣……下不了手。”

话说出口的一刹那,他盯着烛火在舆图上跳动的影子,恍惚觉得整个人飘飘荡荡的悬在半空中,无所归依,无所着力。色声香味触,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已经茫然,漫长到令人发狂的寂静里,唯一能感到的就是血管里汩汩流动的仿佛已经不是鲜血,而是高山顶上长年不化的寒冰——

原来,他终究,下不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已经是千年,元绍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上方传了过来,并不见多少恼怒,反而有些充满兴味的探究。

“呵……说得倒是直来直去。你就不打算找个别的理由?”

“臣,不想欺瞒陛下。”

不想瞒着他,也不想有任何的避重就轻。即使面临雷霆震怒,即使从此失去君王的眷顾,也要把自己的真实心情,毫无掩饰地袒露在他面前。

出乎意料的,片刻沉默之后震荡在耳际的,竟是悠然自在的轻轻笑声。

“你要是这么快就下得了手,朕反倒可能觉得你凉薄。不过,难得你半点理由都不找,直接和朕实话实说——”

头顶被轻轻揉了两下,全身血液便在这一触之中回流,抬起头的时候,正看见元绍眸子里欣赏的笑意:

“侍君以诚,事君以忠,很好。以后,有什么话也和朕直说就是……”

回忆在心底一掠而过,环顾四周,亲卫们的神色有些是坚定愤慨,更多的则半是怀念半是茫然,凌玉城不由在心底暗暗点头,现在就和大虞交战果然不是时候。虽然没有和这些士卒们挨个谈过,然而由夏白日常收集上来的情报,已经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思绪陡然被马蹄声打断,凌玉城循声看去,树林外值哨的卫士迎上了一支小小的马队,略微交谈之后,那支五个人组成的小队伍被引了进来,四名金吾卫环护之下,赫然是一个穿绸着缎的年轻内侍。

“大人,”在马背上微微俯首之后,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门,让凌玉城身边所有亲卫都是一惊:“陛下有事询问大人——”

随着元绍手诏递上的是一个锦囊,凌玉城展开锦囊里的白绢,上面墨迹淋漓,血痕殷然。一行一行细细看下去,白绢上的字迹软弱无力,字里行间时不时染上一滴鲜血,想见笔迹的主人负创书写,不知忍了多少痛楚才写完这一张供状。

“前儿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找上大人的军府,正好给陛下看到,问她找谁,不但不肯说反而试图自尽。陛下让人拷问,最后那女人说,她是发配北疆的罪臣之女,以前伺候过大人的……”

“陛下差奴婢过来就是想问问大人,那女人说的是不是真话,还有……”

还有,那个半岁大的婴儿,是不是如女子所说,是他凌玉城的骨肉。

凌玉城心不在焉地展开供状,从头看起。

整个供词看似无懈可击,人是曾经在他身边伺候过的人,姓名时间都对得上。因为他骤然下狱,这群军妓流落无主,被奉旨接管北疆大营的端王脱籍放出,事后才发现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生产之后,家里不容,不得已跟着商队悄悄越过边境,把婴儿送到玄甲卫的军府,只求孩子能平安长大……

然而仔细一想,破绽漏洞差不多随处可见。一个女人生产之后,要休养多久才能上路?没有官凭路引,在北疆烽烟处处的时候,是怎么越过边境一路摸到京城?不敢报他的名字,随便说一个身边亲卫又不是难事,为什么偏偏抢在元绍亲自过问的时候自尽?

……林林总总,他不信元绍看不出来。看出来了又特意派内侍前来询问,元绍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他干什么?

还有那张除了北疆战事,其他什么都没提到的手诏……

反反复复地分析着元绍可能的想法,心里一点憋闷却总是压不下去。二十四岁独掌北疆三十万边军,身边有几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以前又不是不知道——还派人特地过来讯问——派的是臣子也就罢了,还是内侍……

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明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在胡思乱想,这等念头还是在心底兜兜转转,翻腾不去。凌玉城目光一掠,只见围成一圈的卫士们盯着他手里的白绢,大半脸上都是愤愤。心念电转,蓦地冷笑起来:

“陛下让你来问我这个?”

把手里的白绢塞回锦囊,他毫无预兆地扬手,向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内侍劈面一掷:

“他还不如问我,当年在北疆的时候杀了多少人!”

不待那张口结舌的内侍反应过来,双膝一夹马腹,纵马驰出:

“走!回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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