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他一直喜欢王右军的。
李世民一面胡乱点头一面盯着雕花案后安坐的俊美男子，他手执狼毫，运笔如行云流水，察觉他来，也是头都不抬。
“二凤来了，且坐。”
此时，李世民心内的一切激动狂喜都瞬间平复，径自挑了离他最近的座椅落座。
不管之前的李世民有多么蠢，可那也真真切切地就是李世民。小名二凤的李世民。
他记得清楚，十五岁之前，大哥在家中皆呼他小名，自十五岁……他开窍之后，不喜被他当做孩童，闹过一场，便不再叫了。
况且，他确实不喜欢这个从里到外都冒着傻气的小名。
李世民紧紧盯着那人挥毫泼墨，胡思乱想着，连长随悄悄上了茶又退下都未曾察觉。
终于，那人停笔，搁下狼毫取了一旁的湿帕子抹抹手，弃了帕子，便往他走来。
“二凤，不气了？”那人坐在他身旁，美好温暖如日光的气息笼罩而来，嘴角噙笑，温润清雅。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李世民几乎想哭。啜了一口茶，死死压制。
“还是气头上啊。”那人言语温和，笑容宠溺，仿佛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因为此时，还未有大唐，未有玄武门。
“见着大哥连礼都不愿意见了。”
李世民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仍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李建成伸手拍拍他的头：“这是怎么了？”
“哇——”李世民哭了出来，晶莹的眼泪一颗一颗砸进脚下的尘土里。
“这是怎么了？”那人的语气终于焦急：“好端端的怎地哭上了？谁给你委屈受？同大哥说，大哥必不饶他。”
李世民抓着袖子用力擦眼泪，谁知越擦越多，简直犹如泉涌。
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却又有太多太多话不能说。
“砰—”
干脆就跪在了他脚下，头伏在他膝头，痛哭不已。
李建成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莫急莫急，有事且细细说来。”
那人的手掌轻轻在自己背上拍打，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哭了这许久，而今却又不好意思了。
“大哥，不要再叫世民二凤了………世民长大了………”李世民打了个哭嗝，说话断断续续。
“就为此事？”他显然很惊讶，拍打的手也停了下来，颇有几分啼笑皆非：“长大了，知道要面皮了，那便不叫了，世民，世民，这般可好？”
李世民又是一颤，犹带着哭腔：“好。”
“堂堂男儿，竟就为此事哭泣。”那人摸了下他的头，语气严厉了几分，手放在他肩胛处欲将他扶起：“且站起来。”
李世民乖乖站起，脸上泪痕交错，加之用袖子用力擦拭，倒显得一块红一块白。
而今这是，要教训了。
“想来你哭泣的原因定然不止于此，为兄不多问。”那人的唇紧紧抿了起来，瞬时有了威严肃正的样子：“但端砚之事，你度量有缺。”
李世民垂头听训，半分不敢去接他话茬。
如果接了，下一个等待他的就是抄书。
“在为兄心里，你和三胡都是一样的疼。”
这句话戳了李世民心窝子。他霍然抬头，又马上垂下。
建成，怕是至死都当他是兄弟。
“为兄给了端砚与三胡，焉知没有好物与你？你若是想要，也可与为兄言说，这般作态，却让三胡如何自处？”
“大哥，世民知错了。”李世民忙利索地认错：“再不敢了。”
那人赞许地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引得李世民又是一阵想哭，却也想笑。
“来人，把给二公子的古墨取来。”
李世民笑的有些痴，那块墨，一直留到贞观二十三年他都没舍得用。
那长随正捧出漆匣，李世民正准备撒娇卖痴，却见眼前景象尽都模糊了，他逐渐从十二三岁的李世民身上抽离。
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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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何德何能，能再得一番美好？终不过妄想罢了。
李世民猛然坐起，拨开明黄的锦帐，也不去看湿了一大块的枕巾，痴痴地摩挲着手里的画像。
最后，他交待了一切能延续大唐的东西，准备了后事，躺在床上等着那一日到来，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那一日。
他看了看床头痛哭流涕的李治，神情恍惚，艰难地开口：“稚奴……把兰亭序………取来。”
他抱着那人喜欢的东西，魂灵从愚蠢的李世民身上缓缓飘起，不远处有黑白无常肃立。
双眸终于闭上。
不知错觉与否，他在半空中，看到了一道黄色的颀长身影。
牡丹姚黄一样的………黄。
时值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
第三章
“唐皇，请。”
远处的黑白无常隐在大雾里，晦明不定，遥遥伸手虚引，一者浑身上下漆黑如墨，身负锁魂链，一者身如白灰，腰悬哭丧棒，鬼气萦绕盘踞，阴风测测。
李世民再次抬头，却没有看到任何堪比阳光一般的黄。
他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黑白无常而去。
他该早早入那饿鬼道，纵然不得见光，也不能将他忘却。
有人阻止了他的脚步。
准确的说，有神。
来者一袭淡青华服，俊眉修目，墨发高高挽起，温温润润，好似翠竹屹立，凌踏虚空之中，自有一股生机风流。
甫一出现，黑白无常所带鬼气尽数消失殆尽，如沐春风，为此人而生。
袍袖翻飞间，青龙起舞。
这样的人，不可能是鬼，那就只能是……仙。和建成一样的仙。
以前他亦认为，子不语怪力乱神。自武德九年之后，他希望有怪力乱神，并且，无时不刻在祈祷他的降临。
黑白无常早已跪地大礼参拜，声音略有谄媚。
“见过青华帝君。”
李世民一揖到底，却并未开口。
东极青华大帝，六御之一，居青华宫，掌控万类，为春之神，尊贵已极。
这样的仙，又为何来找自己？李世民心里清楚，绝不可能是为着自己做过几年人间真龙。
被称为青华帝君的男子并不看李世民，广袖轻扬，笑容干净温和：“此人孤暂且带走，已和酆都十殿招呼过，尔等且自去。”
黑白无常二人一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怕是这唐皇与上头有什么纠葛，都到跟阴司要人了。当下也乐得清闲，再度施礼后干脆利落地飘走了。
“不知这唐皇前生何人，竟引得青华帝君出手。”
黑白无常沉思着飘远。
“吾乃东极青华。”青华帝君朝他微微颔首：“汝唐天子李世民，是也不是？”
“是。”李世民垂头：“见过青华帝君。”
青华将他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了一番。
只见他龙袍加身，丰神俊朗，虽为鬼魂，体外却有一圈璀璨的金光护体。
毕竟身为一国天子，背负天下气运，人间真龙，又不昏聩，有一二龙气护体也并不为过。
青华暗暗点头，面上再度露出笑容：“吾与花神满楼麾下，有一仙君姚黄，你可识得？”
李世民抬头，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明明是鬼魂，却好像真的发出了膝盖与虚空相撞的声音：“求帝君，带某去见他。”
此时他还能说什么呢。
惟求尔。
他眼中的情意，并不掩饰。张扬的挂在那里，就像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紫薇看着………呸！！
青华强撑住面皮，肃颜道：“姚黄为百花之首，下世历劫，劫后心魔缠身，修为不得寸进，不肯归天，心魔是你。”
“愿以身为他消心魔。”李世民长跪而起。
愿以此魂，此灵，吾前身，吾来世，皆献于你。
只要你………愿意接受。
“………”青华摇头，不知错觉与否，李世民竟是从他眼中看到了嫌弃：“姚黄已然自断情根，心魔已去了泰半，寻你………”
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并不认为你有多大作用。
心魔，于修士而言，若不勘破，终身无寸进，于仙而言，非但不得寸进，更甚者会堕魔。
自断情根。
这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李世民呆若木鸡。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从知道建成是仙之后就存了幻想。
建成……会对他视若无睹？无论他做了什么？
李世民起身，看了青华一眼。
这位帝君，明明极为嫌弃他，却仍是来找了他，目的似是让建成将心魔消除……
可是无论如何，能再见到建成，总是上天的恩赐，不是吗？
李世民感激地长揖。
“仙君姚黄，生于遂古之初，为上清元宝天尊所座下，归入金鳌岛碧游宫一脉，为百花之首，个中皇者。”青华心中嫌弃，但仍是开口，心下暗怪清微天那两口子不靠谱，不过事已至此，也没甚大碍了。有用自然好，没用，再寻法子便是：“他此时身在酆都，你可要前去？还是随孤…………”
“酆都。”
“踏黄泉，履鬼门，入酆都，渡奈河。
”
青华广袖一甩，一道青光将李世民笼罩其中，手指轻点，李世民便飘飘忽忽地往天边飘去，倏尔不见影踪。
什么？护送他过去？
姚黄为他心腹爱将，私交甚密，竟损在了一个走过场一般的历劫上，损在一介凡人身上，不一巴掌拍死他就不错了，还送他过去？他李世民哪来那么大脸。
第四章
黄泉路。
无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