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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酒量尚未经过历练,此时又喝得急了,看似不露端倪,耳朵却很快地红了。明楼睨他一眼,实在觉得多看一眼都触气,便干脆不看,劈手夺过明诚手里的酒替他喝了。
这场景在旁人看来是兄友弟恭,只有明诚讷讷站在一旁,揣着一肚子胆战心惊。他想,大哥大概是气急了,喝一杯是不够的。
心底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却也不敢再多递一杯。只继续乖顺地站在一旁,盼望不要再被逮到什么批逆鳞的错处了。
瞬息的工夫,周遭是无知无觉的,也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个中的分秒难捱。
明楼心中大起大落,面上却没显出过大的情绪,他饮尽阿诚的半杯残酒,垂目凝神片刻,姿态在旁人看来再从容不过,而明诚却不可避免地从那舒展眉宇间看出一丝倦乏来。
他沉默少顷,开口道,“你本是……”
眼中万千情绪,唯独缺了愤怒。没头没尾的一句低语,终究也没说尽。
戛然而止后,明楼叹了口气,如同自我妥协般包容了弟弟的不懂事,“去玩吧。”
说罢,他便径自走开了。
明诚一直以为,自己涉政的事,就算大哥发现时有几分薄怒,也只是因着自己的隐瞒。等气消了,必定是喜悦的。毕竟这条路总要有人前赴后继,多他一个,怎么也算是好事。
所以今天不巧被大哥撞破,明诚虽然惊慌,却也没有如何紧张。递酒垂首之类的举动,倒像是犯了小错后不疼不痒的撒娇。
直到此刻,看大哥泰然自若地走远。他心头一紧,突然没那么笃定了。
“本是”什么,明诚不知道。
他只是突然感到山倾般的歉疚。
然而回去的路上,气氛莫名融洽了。明楼好像已全然接受了阿诚的新身份,甚至与他聊了几句方才在大厅提及的德萨米理论。
明诚原本做好了从巴比松一路挨骂到家的准备,一直提心吊胆地绷着弦。此刻车内异常平静,反而使他坐立不安,过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讨骂似的问道,“大哥,你不生气吗?”
明楼瞥他一眼,阿诚正襟危坐,浑身都透着紧张。明楼暗叹一口气,他自知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只得自行消解了堵在心口的郁结,伸手抚过少年紧绷的脊背,“我凭什么立场生气?不过五十笑百罢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明诚听了,还是很高兴。
同早年的抵足共眠和往后的风花雪月都不同,这一刻无关温情与情爱,而他们的关系却前所未有的近。
他稍微放松一些,脊背便与大哥的手贴得更紧了。深秋的夜晚寒气四溢,隔着外套,仿佛也能感受到这一只手掌的温厚。
明诚心底无缘由地一动,双手似乎暂时与大脑隔断了关联,自顾自地从西装内袋取出两张票,“大哥,明天一起去看歌剧吧。”
明楼瞥他一眼。夜色易于隐匿面容,而少年人眼神熠熠如烁星。
他接过一张票,借由渐近的路灯看了眼,波希米亚人。
“怎么改了普契尼?”
“我知道大哥也喜欢浪漫主义。”明诚笑嘻嘻的。
明楼把票收起,调侃道,“你倒是知道不少。”
车厢内的气氛越发松快起来。明诚低头把手里的票对折两次,又展平了,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头兜来转去的话,“大哥,我不想只是知道,我想同你一起……”
明楼的手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小赤佬,我看侬是想吃家生。”
明诚一愣,心脏被大哥平淡的语调一撞,撞出些难以概述的失落和茫然。他用食指反复捻着票上的折痕,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品味出这句训斥所包含的接纳之意。
他倏然看向明楼。
原以为最喜悦的感觉,莫过于幼年大哥问他要不要上学,现在才知,还有更甚的。
明楼也看向阿诚,黑夜中的目光,看万物都朦胧,遇到一起,却可以融汇思想。
“但是,我今天还是必须说一句自私的话,”他到底还是以大哥的角度表态了,尽管声音克制又沉稳,“我不希望你从政。”
明诚点点头,敛神正色,如同自己只是一个乖顺的弟弟,“那我今天也说一句忤逆大哥的话,”他的眉目渐渐露出笑意,“不行。”
好吧,就这样吧。明楼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终是收起了心底的不舍。
既然生于黑暗,自当寻求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