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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宁被令狐伤杀死之后,天策府陷入一片混乱,天策军心涣散,节节溃败,最终连天策府也被狼牙军一把火烧了。天策府的统领中,尚存的也只有一个李承恩了。李浣峤看着天策府的破壁残垣,心里突然如同被一根琴弦勒进了骨血一样痛。他咬了咬牙,还是踏进了那片被烧焦而荒芜了许久的土地。
竹凳儿见李浣峤面色惨白,只好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想说的话一个字都不敢说。两个人都安静得可怕,李浣峤伸手抚了抚一块残破的碎石,就那样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一直到竹凳儿再也受不了了。他挠了挠头:“先生,莫看了。”李浣峤深吸了一口气:“罢了。”
故地重游,他好像看见了无数壮士尸骨未寒。
从史朝义自缢到今天,不过半年,李浣峤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此时的大唐江山,如同糊不上墙的烂泥,河山日下。纵他一人有雄心报国,亦不过徒然,不然他怎么会被贬到洛阳做个小小的九品文林郎,一个散官而已。
他想起师父给他说文献公的时候,眉飞色舞,他年幼的时候,跟着在师父身旁,见过那个曾官至宰相的老者。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九龄公在庙堂上位高权重如斯,最后还要回到长歌门。张婉玉总给李浣峤说:“载川弟子,当自强,图做有识之士,爱民忠国。”可是他总看见师父说到最后,原本飞舞的神情都暗淡下来,小时候他不懂,直到八年前,安禄山被唐玄宗放走之后,举兵造反,安史之乱一触即发。
九龄公曾上书玄宗:“我观安禄山狼子野心,有谋反之相,请求皇上根据他的罪行杀掉他,希望断绝后患。”后来又因安禄山一路追杀,玄宗昏聩,九龄公仅凭一人之力无力回天,江山飘摇,他终于选择了退出。果不其然,九龄公说的话,被那场持续了八年的战争应验。
李浣峤觉得自己是长歌门人中最失败的一个,他无颜再去看带他来到天策府的谪仙,也不敢去看张婉玉。
李白授他琴剑技艺,他将音、曲、影、气四个武学套路都习得颇为精湛。张婉玉教他诗书,他也未必就比自己师父差多少。纵然是娇子,也被湮没。
李浣峤想流泪,但是他忍住了,他在竹凳儿面前,从来不会失态。竹凳儿扯了扯他的衣裳:“先生,我们回去吧。”李浣峤看着竹凳儿一脸的恳切,想说些好之类的话,但是最后他还是说:“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竹凳儿慌了:“这里离洛阳城还远着,先生将我赶走,一个人怎么回?”李浣峤揉了揉他的头,说:“你去车里歇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蝶飞蜂舞,落英满目,洛阳城东郊有一处荒废的私塾,小院不远处便是飞瀑湍流急下,花间莺语滑落在每一丈翠绿色野草上。青莲将李浣峤一人留在了这小别院中,说是修得平沙落雁第六重再回来接他。李浣峤从小没有离开过张婉玉,或是李白,现下他一个人在此,未免慌乱落寞。可是他又因为在长歌门的时候,拘束得太久,他又有些庆幸。
平沙落雁一式以琴奏乐,扰人耳目,控人心神。而被控者浑然不觉,醒后亦不知自己初才做了什么。李浣峤一直觉得这样的招式太过卑劣,他也一直不肯用心学,偏生将平沙落雁这曲的第四篇最重要的一处改了,曲目便只剩沁人心脾之春风,再难暗藏杀机。他一直觉得,爱琴之人,当如万花谷琴圣苏雨鸾,送往迎来皆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但是琴圣她避世不出,与长歌信条相悖,这就让李浣峤又想起七秀坊的琴秀高绛婷。高绛婷在太原一战中,孤身挑战西域乐师白陶,大破敌军,这一点一直让李浣峤特别仰慕。但是年少时候的他,总觉得琴秀之琴音杀意太重,当她奏起琴声时,竟无人可近其身,若是强行靠近,便被琴声击退数尺以外,浑身负伤。十年前的他,学琴自成一套,医者仁心融入了武学招式,九霄在他手下,既可杀人,亦可救人。
李浣峤闭眼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这招平沙落雁中的戾气去掉。他右手抚上琴弦,脑子里就浮现青莲居士在菡萏塘边,对月抚琴,不见身动,来人已亡。夜风里充满了杀机与恐惧。一群黑衣蒙面刺客拔剑从隐蔽的草丛中蹿出,直朝他刺来,剑气撩得荷花颤了几颤,深绿色的石榴树叶也刷刷落下,漫无目的地飞舞。他只感到了寒意,朝他刺来的利刃在月光下泛着触目惊心的光芒,他慌忙地举起九霄去挡那剑,就在琴弦将被挑断之时,青莲居士的琴音将那人震退,黑衣人捂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恶血。
曾经时不时会有刺客来长歌门刺杀青莲居士,李浣峤跟在他身边习琴练剑,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口小儿总是首当其冲。
李浣峤脑子里一片混沌,这琴,到底该如何?他睁眼,望着案上端放的九霄,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出神的时候,院子外传来枯枝落叶被踩碎的微响。他猛地抬头,厉声喝道:“谁?!”
李重霄的脸伴着夕阳金色光芒,倒映入他的双眸中,浅色的眼眸,泛着灼灼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