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番外-后日谈(1 / 1)
“世子。”
黄花梨木大榻上,少年倦懒支起上身。身上并蒂莲花的锦面绸被滑下几寸,露出雪白中衣和玉色丝绦系带。
婢女眼中一喜:“世子,我替您更衣。”
“出去。”
少年朱色的唇微启,两字落地冰冷。
婢女震惊,一甩身,抹着泪跑了。
少年眼神一凛:“端砚!”
一个小子慌慌张张地跑来,一脸虚汗:“少、少爷。”
“谁放她进来的。”
“小的,呃……”
“是母亲塞来的罢。”他揉揉额角,“让她老人家别再费心了。那林家的小姐是吧?我应下这门亲事就是了。”
端砚理亏,苦哈哈地应下。
他披上外衫,站在窗前。窗外一池碧水,几尾金碧往来欢悦,搅碎了漪沦。
林家二小姐,林清宛。
京中有不少关于她的传闻,不外乎大气聪慧,不输须眉一类。他觉得可笑,那些贵女大都喜欢往自己身上镀一层金,好找个好夫婿,闺中名声,不信也罢。
他自小就做一个梦,一个陌生的地界,陌生的朝代,一个柔软的女子。
只有她,才真配大气聪慧这四字。
桃花林此时仅存残瓣,揉碎的花瓣横陈,顺着水道,漂如湖里。
“……姐姐寄来了信。”柔和纤细的女声自远而近。桃花繁华开尽,星星点点的翠绿。烟色襦裙垂碧色丝绦,在桃林中,竟一点也不打眼。
女孩手中纨扇轻轻一挥,扑住一只粉蝶,轻轻捏着双翅,她一脸为难。
“可怜的小东西,难为你是害虫,还长得如此好看。”
她轻声道,放开手指,粉蝶挣出牢笼,拍拍翅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皱眉,心知这边是林家二小姐了。母亲留她在这里几日,倒还是第一次见她。
如水精致的眉眼,看起来十分舒服,不知竟是京城的姑娘,不知的,还以为是江南出身呢。
仿佛感到什么,女孩竟抬起头,那双干净的眸子,径直走进他的心底。
“少爷,夫人那里,总该回个话儿。”
小厮小心翼翼道。
他甩袖:“罢了,我自己去。”
正堂。华贵少妇半靠在引枕上,整套金制头面,碎光潋滟,雍容富态。锦绣团花褙子,百褶碎金裙,一般富贵。她手中躺着一只碧眼白猫,那猫呼噜着颇为惬意。
她不问缘由,沉吟一刻,拍板便道:“定下罢,没多少日子了。”
秦夫人喟叹:“原想着你要退下这门亲事的。”
他轻哼:“母亲就算我不愿,也要硬塞一个不是?”
那样,他宁愿是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姑娘。
“虽是不合礼法……但这几日,我会寻个机会,你们见个面。”秦夫人道。
“如此极好。”
秦央抛下这句,拂袖离去。
“这孩子……”秦夫人叹道,“真是个不省心的。”
婢女低声劝慰:“公子这也是明白了,且不是好事?”
“叫那孩子来罢。”
半刻钟功夫,一只手挑起毡帘,青葱般指管,顶端微微泛粉,细嫩可爱。紧接着便是女孩白净而脂粉未施的小脸,一双剪水瞳,眼尾是温和涟漪,目光却不跳脱,更多几分沉静而大气。
“伯母。”她轻声道。
秦夫人眼色不觉变得柔和:“好孩子,委屈你了。”
“不曾。”林清宛声音平缓,柔软却不容置疑。
秦夫人不易觉察地看一眼紫檀八仙过海屏风,笑道:“陪伯母说说话罢。”
林清宛垂眸:“伯母,可曾听过苏学士的诗?”
“哪首?”
“花褪残红青杏小。”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他欲起的步子便僵在半路,如何聪慧机敏的女子。她知道了,用这绵软却有力的方式,提醒他休要造次。
“姑娘才名,伯母听闻已久。如今才知所言不虚。”
秦夫人全无被拆穿之尴尬,反而心中一喜。恪己守礼,心如止水,思路快而广,这样的女子,闺中并不多见。
闲话家常,林清宛婉拒秦夫人留膳一邀,福身告辞,水烟色的襦裙,渐入朱红深处。
“无求。”秦夫人唤,他从屏风后转出,神色复杂。
“对那姑娘,怎样?”
他蹙眉,自然是——
“待礼数完备,择吉日,婚罢。”秦夫人见长子沉默,便道。
“谨从母亲吩咐。”
彩礼一抬抬送去,箱奁一桩桩奉来。成衣铺取回的大红锦缎面吉衣,金银线加绣,吉利喜庆。林家尚长公主,林清宛更是有封号加身,一个汝宁郡主,足以压过素来清流的秦家。这婚礼,不可精简,亦不可小觑。
他娶这女子,素有贤名,家室优渥,容貌无双,如此的好姻缘,他不该不满的。
吉日他穿着大红袍衫,等花轿穿过闹市,等金色唢呐及喇叭所奏的吉乐并那送亲的队伍出现在静寂的耳畔。吉服繁琐,几乎无法透气。
“左门照喽!”
“右脚滑,当着心!”
红顶的软轿,双喜布帘,灿烂的颜色下,隐去少女一生的梦。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秦央。”
红盖头下,女孩的唇嗫嚅,吐出那个名字。
那个曾让她飞蛾赴火般神往的名字,明知这是痴妄……
可她却义无反顾。
她的手被一双薄茧的手握住,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收紧时,清宛感到了久违的安稳。
即使不是他,这也是个令人安心的男子。
秦央虚握女孩小小的手掌,那熟悉的温度让他恍然入梦。
他附耳低语:“拜堂后勿要慌张,我让人领你去后面。备着的点心,茶果,随你。”
这是他对她的第一句话。
十八岁少年的声音,与成人已没有两样。
“好。”她也轻声应了。
礼节繁琐而冗长,或许是因她郡主的身份,访客格外之多,大抵,他的应酬,更多。
清宛已自掀起一角金线鸳鸯盖头。喜床上的花生,莲子,落地一串脆响,她不可抑制地勾起唇角。
三盘点心,做成一口大小,还有……小笼包。
她原不知,这里也会有这种小吃。拈指捏起,浓郁鸡汤在唇舌间炸开,她扬脸,一滴泪划过厚白脂粉,露出一痕肌肤。
太过熟悉的味道。
秦央闯入那间仅燃红烛的暗间,已有些踉跄。水酒并不易上头,却不抵杯杯连下。他此时已有些半醉,将床上果子尽数扫去,撩袍坐下。
影错光线中,女孩安稳坐着,毫无惊恐,毫无羞怯。
“林清宛。”他犹豫,道,“你身子弱,嫁与我,恐非己愿,你愿我碰你?”
那边毫无应声。
他叹道:“母亲那边,有我解释。只是委屈了你。”
万子千孙烛燃了小半,烛花爆裂,声响毕剥。那朱红的身影悠悠站起,俯身拿了什么,向他走来。
“林姑娘。”他唤。
“秦央,这汤包很好吃。”红盖头轻轻一晃,溢出浅浅私语。
少年心神微动:“你喜欢这个。”
“秦郎竟知这是我前半生挚爱。”清宛轻喃,“你——”
手被少年紧紧握住:“阿狸!”
轻飘的布片落地,女孩干净苍白的小脸泪水淋漓,她像是不敢置信般一遍遍呢喃:“阿狸……你唤我,阿狸……”
少年的手指一点点松下,他俯身,用双手捧下乌发盘结的凤冠,理去垂落发丝,划过女孩脸颊的每一处线条,最后,停滞在紧束的雪白中领。
清宛微惊,身体微微颤抖,眸子一抬,却撞上了少年柔和的视线,慌张垂头。
“我是清宛。”她敛去一切意乱,低声道。
“清宛。”他低喟,“你是阿狸,也是清宛。”
“我终于找到你了。”
——
家姊敬启: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别后月余而无信,实非小妹之所愿,事务繁杂而已。姊近况如何,甚念。春寒料峭,小妹也不慎感染风寒,虽无碍,亦历经数日,免不得求医问药,间想寓中均安,诚恳请姊厚珍自爱,以免于苦难。
姊所托,小妹已付与秦郎,料想诸事皆妥,无需多忧之。与秦郎感情日笃,举案齐眉,可以为期矣。忆昔时燕燕,与姐语及□□,风流不尽诸言。幸得秦郎,皆不落空,此诚乃妹三生之大幸也!
妹心中念姊,奈何天涯各方,不得相见,聊以草书,略叙心绪,言不由衷,恕见谅。书不尽意,妹后续余言,嗣诸事尘埃落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