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情深不寿上】（1 / 1）
【情深不寿上】
我是慕凉。
大概，我也可以叫凌子焕吧。
自我有记忆起，身边就有一个粉雕玉琢，笑颜如花的女孩子。她比我高半个头，有时会横眉冷目瞥我，有时也会很大力气捏我的脸……可我年幼，并不知晓那是不喜欢自己的表现，只是觉得我的姐姐很漂亮，我很喜欢她，所以喜欢粘着她。
等渐渐长大了，我模模糊糊明白她的喜怒，于是也就尽量不时时刻刻粘她。
当然，我也说了是尽量。
有一次看着她摸墙出府，我按捺了好久还是一个没忍住跟了上去。
当然，路过琼花阁那女子被调戏的一幕也被我看到了。
然后我先她一步回了家，她回来后，照着就调戏了我一番。
“小美人～凉小美人～”她笑着，似映照着满屋都姹紫嫣红。
我脸红着，忽然心就擂鼓似的狂跳。
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我会和她一样开心，我不喜欢看着她对我冷冷冥冥怎么都不想看见我的样子，我会很难过，比被隔壁院子小孩欺负了没有人帮我还难过。
可我，就是怎么样都讨厌不起来她。
大概，是因为那时就感觉到了，慕梨眼中的世界，是任何人无法感受到的，一片阳光明媚，因而，她时时刻刻都洋溢着那片阳光一样的，用不完的活力……
那般耀眼，不自觉地被照射，不自觉地染上嘴角。
一日，我一出门就看到隔壁二胖他们，脚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于是他们气势汹汹跑过来堵着我的路。
我拧眉看着他们，突然一个男孩一只石子扔了过来，正中我脑门，我疼，但没吭声，刚想绕开他们，又是一个石子砸过来。
他们开始嘻笑起来。
“慕凉木头人，木呀嘛木头人，有嘴不说话，只会挨人打！”
我握紧拳，仍旧没开口，此时，却有一个十分熟悉的稚□□声传来∶“一个个的都欠抽是不是？再敢说句试试！”
“慕家的女魔头来了！”“快跑快跑母老虎发威了！”
我然后就听到慕梨低声骂了句什么，拿起弹弓石子冲那堆小孩一打一个准，远处还合拍地传来惨叫声。
末了慕梨还大喊了一句∶“以后再敢欺负我弟弟，见你们一次揍你们一次！”
我看着她因愤怒而晕红的白净小脸，忽然就笑了出来。
你知道在你危难时刻，有一个人愿意把你纳入她的羽翼下是什么感觉吗？
那种，从内心深处猛然迸溅，丝丝流泄的细微感触，进而就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子在发颤，却又贪恋着那一闪而逝的悸动。
“笑你个小傻子！你就这么被欺负？不还手？也不跟我说？你你你你怎么这么没用？”她的指头戳得我被石头砸中的脑门生疼，我边皱着眉忍疼边朝她笑。
她骂累了，坐在石凳上还不忘恨铁不成钢地瞪我。
我直至此日才真正看懂了我这个说话不是很中听的姐姐——
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仿佛明白了为什么锦梨苑里，慕梨她最喜欢吃的碧莲酥总是剩了那么几块；为什么她斗蛐蛐赢来的蛐蛐王总是被她趾高气昂地交给我养；为什么自己房里的桌上总莫名其妙多了些她喜欢的东西。
这大概是她表达关爱的方式吧？
把她觉得好的都给我。
……
慕梨那年五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去皇宫祝寿。
宴席开了还未到一炷香的时间，我转头慕梨就已经不见了。
我有些担心，与爹娘说了一声准备离宴找她。
爹拦下我∶“罢了罢了，那丫头指不定到哪疯去了，她路性一向不错，又戴着慕府令牌，不会有事，凉儿你就不要去了。”
我依言坐回位。
很多年以后，我在忆起这段往事时，都在想，若我那次去找了慕梨，也找到了她，是不是能让她少受那十年的心魔摧折？
不过命数终究是命数，躲也躲不掉。
宴散，我们去找慕梨回府，路过太液池，娘亲却突然冲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
她的目光锁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美眸泛起了水光，爹有些慌乱地看着娘亲，十分不熟练地安慰着她。
娘亲避开人群，躲去了假山后头，压低了声啜泣，爹帮她挡住了旁人视线，搂着她的肩低声劝着什么。
我扯了扯娘亲的衣角∶“娘……不哭。”
她看着我，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看不明的情绪，然后立刻被涌出的泪模糊晕开，她对我轻声道∶“娘没事……凉儿去帮爹娘找找你姐姐吧，好不好？”
我莫名有些不安，却还是点头应答下来。
刚转身走了没多久，我就看见了慕梨，她和一个穿着金色衣衫的少年走在一起，整张小脸都洋溢着笑意。
慕梨说了句什么，然后那少年便抬手摸了她的脑袋。
我心里隐隐有些奇怪而莫名的情绪，很揪心。
我紧盯着那个少年，边上前扯了扯慕梨的衣袖。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眼神，笑了笑，和慕梨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太液池。
慕梨又开始捏我的脸，边问着∶“你怎么在这？爹娘呢？”
我有些赌气似的想挣开，却被她唇畔的笑意定住心魂，怎么样都使不上力气，只得作罢，乖乖把刚刚的事坦白。
慕梨和我一样疑惑了∶“娘亲哭什么？”
她看向那边。
忽然，她像看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样，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又变得煞白。
我和她说话，她也没有理我。
最后，我看着她倒下去，想伸手已经救不及。
我看着她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自己也忘了该怎么呼吸，屏着气伸手探了她的鼻息……还好，幸好。
我这时才晃过神，抱着慕梨心慌地哭起来，哑着嗓子大叫着爹娘。
那次，是真的被她吓到了。
那日过后，慕梨变得很怕黑，时常过来与我挤一张床。她缩着身子在被子里，手中紧紧攥着我的衣襟，看起来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有一次我下床想方便都惊醒了她。
那时她眸光像狂风中的枝丫一般无助地摇曳，看了我半晌，渐渐红了眼眶，然后弱弱地，十分不清晰地道∶“……别走……”
那般不像慕梨的，致命的脆弱。
我伸手帮她擦泪，说着∶“我不会走的。”
就算你先离开，我也绝对不会弃你而去。
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六岁，我开始习武。
……
儿时，姐姐这两个字在我心中是不容人玷污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世上真的再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处于一种对她的话盲从的状态，所以他们编排慕梨嫁不出去时，我才会当场抽了剑，所以我才会因她一句“吓唬吓唬就是了，别伤人了。”而弃了剑，被人打了还手也没敢下重手。
当时年少不懂事，多年以后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傻，一番思索后，终究是轻轻笑开了。
“他们欺负我们慕凉还有理了？”
她说这话时通红的眼眶，紧咬着的下唇，极委屈的哭腔，我真的能记一辈子。
那时就觉着，被打死也值了。
所以，跪祠堂时，我能陪她跪得心安理得。
哦对了……这时就实在不能不提一个十分令我火大的存在了……
凌子焕。
我不待见他，不仅只是因为他悠游坐着看着我们跪祠堂的恶劣行径，还因为，他真的很喜欢逗慕梨生气。
事实上，我见他第一面就莫名觉得我们可能不甚合得来。
那是我十岁生辰时，他看着我们笑着，唤道∶“小姨娘好，小舅舅好。”
他的那种仿佛得天独厚的骄傲姿态，真的让我很不舒服。
他的骄傲和慕梨的应该是相类似的，可我就是难以产生好感，总觉得他们又相差太远。
这让我想到那些在落寒宫中的日子，慕梨那脾性的女子我见得不少，可我真的一个都不喜欢，与她越像我越不喜欢。
——心中最喜欢的独一无二，是不能容忍拿任何事物去做比较的。
可否认不得，我的确和这家伙做了多年的发小。
好歹我们也一起讨论过三街五坊的哪家姑娘最漂亮（没错就是慕梨），我也曾帮他背了黑锅向慕梨承认是我一不小心把碧莲酥连屑都没剩地全吃光了，还有啊……打死我也没敢和慕梨说当年她在河边洗澡时藏起她衣服的就是我和凌子焕不是一堆猴子……
嗯……我是被凌子焕带坏的，相信我。
……
我曾想过自己未来姐夫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可怎么样也挑不出人选，性格都勾勒不出，往往想着想着就心烦意乱，干脆也就作罢，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世上没人配得上慕梨。
可慕梨总归是要嫁人的啊……
……又回到了令人郁闷的认知……
有日，慕梨在说她未来夫君，说出了各种不靠谱的条件。
而我觉得，那些完全不够啊。
有钱不够，还得富可敌国，光有钱也不行，还要能只手遮天，皇帝也没法动她。
武功不好不行，万一她闯祸了，又打不过人家，她夫君不得护着吗？
当然，对她好还不够，还得对她言听计从，绝对不能忤逆，绝对不能让她哭。
对了……既然她这么烦公婆，那就找一个没爹娘的。
我私心认为，这些依然不够。
而慕梨说的那些，就连我都做得到啊……
这般一想，她又忽然转头看来，莫名就觉得脸慢慢烧了起来。
凌子焕说她嫁不出去，我瞪了他。
怎么说话的？那应该叫没人娶得起！
他又勾住我的肩哥俩好地说他将就将就。说真的，就算慕梨不踢他我都想反手一巴掌了。
娶她？你想得美！
于是随着时间推移，我心性变化，开始觉得慕梨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了。
一点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慕梨十四岁那年生辰，就是她骑马狩猎摔得浑身是伤的那次，我看着她白净光嫩的额头上见了血心里都揪了一下，一时心疼，就凶了那么一句话，而她，十分小心眼地几天没给我好脸色看。
她总是这个样子，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该珍惜，伤了就伤了，疼一点的揉一揉就到处疯去了，实在疼得没办法了大哭一场，哭完又能到处疯了。
我警告过她很多次，她也从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闹得最严重的，是她在锦梨苑爬树那次。
那日起因倒也简单，只不过是她贪玩又好奇心旺盛，趁着雌鸟不在，爬树上想把那窝鸟蛋掏下来，没想到手一滑，鸟窝一偏，蛋碎了一地。
想必她是很伤心的，伤心到直接摔下了树。
“慕凉！”带着哭腔的叫唤声，简直魔音贯耳。
我闻言便立刻放下书从书房走进了院子里，看这惨烈景象也就知晓发生什么事了。
本来我是没那么气的，顶多也是无奈，但当我看到她手臂上被树枝划拉开的一道浅色血痕时，就有那么些火气了∶“慕梨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别再给我见血了？”
她撇嘴，态度十分恶劣∶“告诉我有什么用？哪有人一辈子也不出血的？慕凉你事太多了。”
我事多？没心没肺的，我这是为了谁！
我按捺住肝火∶“要不是你上窜下跳左冲右撞，能受这么多白遭的痛？”
她开始瞪我了，然后推开我∶“要你管我！”
她脚踝好像也伤到了，走一步就坐地上直抽气。
我心想，这次真的不管她了，总该给她个教训。
可看她又红了眼眶我还是没控制不住，十分懊恼地蹲下身轻抬起了她的脚踝。
“啧……错位了……”我皱了皱眉，正位我倒也不是不会，自己崴脚也是自己靠感觉接的，可下手总归是没轻没重，怕弄疼她，想想，还是找大夫来吧。
她扭着头没理我，十分明显地告诉我我得哄了她了。
可慕大小姐刚刚不是说不想我管她吗？管太多也是我事多，我何必庸人自扰？
我盯着她，她扭头盯着树。
僵持半晌，我先起了身，转身就出了院子。
然后她简直称得上是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慕凉”。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冤枉的，明明是想给她找大夫，只是生她气没想先开口和她说话，她大概以为我不管她了，伤心得要死，于是我带大夫来时，看见她眼睛都哭肿了。
她看到我，没顾着脚伤扑进我怀里，我好说歹说解释半天才哄停了泪，抱起她进了寝房放在床上。
大夫给她脚踝正位时，她死死抓住我的衣襟，疼的时候还张嘴往我肩上咬，我都记得当时那大夫看我的眼神特悲悯。
未曾想，这丫头还没等我肩上牙印消肿呢就翻脸不认人了，不仅没给好脸色，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了。
那是她跟我生气生得最久的一次。
我几次试图道歉都被她的冰山脸给冻回来了，几次下来，我也恼了，这本来也没多大我的错，这哄也哄了吧？这姿态也放下了吧？死丫头又犟什么呢？
果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那和好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个雷雨之夜，她偷偷摸摸开门，偷偷摸摸爬上床，我的手放在她有些汗湿的身后单衣时，她都被我吓了一跳。
“大晚上的！死小孩你怎么还不睡！你这样会长不高的！”她瞪我，这次的眼神明显发虚。
我撑起头，没理会她的胡言乱语，伸手抚过她额上细汗∶“又梦魇了？”
她眼神飘忽起来，没说话。
我叹气，问了我这些天以来一直想问的∶“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她抿紧了唇，把头埋在我胸口，仍然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都揽着她昏昏欲睡，我才模糊听到微微带着颤意的声音∶
“就算和我生再大的气，你也不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而且不管我怎么叫你……你都不理我。”
“慕凉……”
“我会很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