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绿川萤(1 / 1)
终场哨响,绿川起身离场。
微笑着说出“祝贺你”、“今天表现很棒”之类的话,微笑着回应“哪里哪里”、“只是侥幸罢了”之类的话,对她和流川枫而言都太具难度,不如远远分享他不动声色的喜悦。
散场人群还未涌出,出口处离赛场不过百余米距离,此刻空无一人,隐约传来场内的欢呼声和争论声,有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真实感。
在拐角处,绿川注意到一位中年夫人。
米白色名贵套装,同色系手袋和半跟鞋,长发在脑后盘成优雅发髻,耳边点缀两粒珍珠耳环。
她看起来应该在五星级酒店顶楼餐厅享用下午茶,而不是出现在周日上午的秋叶台体育馆。
更奇怪的是,她眼圈红红,手里还握着一块已经揉皱的手绢。
绿川不是好奇心过剩的人,当下别过头继续赶路,可就在她收回目光的前一刻,那夫人看向了她的方向,有些局促地向她挤出一丝微笑。
绿川微微欠身回礼,暗暗责怪自己莽撞。
只是那笑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绿川踏出体育馆,望着六月的晴空,感觉脑中有一条隐约的丝线,牵扯着某种预设的因果。线的一头是刚才那位夫人的笑容,另一头……她努力想要捕捉飘渺的线索,却始终茫然无绪。
漫无目的地沿着来时的街道往回走,路过红绿灯,路过电车站,路过海堤。
又来到那家琴行的橱窗前。
想着还有大半天的时间需要打发,绿川伸手推开了琴行的玻璃门。
老板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见多了这样“只是看看”的小客人,因此礼数周到地打过招呼后便自顾自去前台忙碌了。绿川乐得自在,慢悠悠在琴与琴之间游荡。
“小萤,每一架钢琴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你想和它们做朋友,就要先体察它们的个性和脾气。”
在一架棕色的二手直立式钢琴前停住。
唔,没有“禁止触摸”的牌子。
漂亮的木质纹理,黑白键上有时光留下的痕迹。
“小萤,来,跟着爸爸一个键一个键听听它们想说些什么。”
先轻轻握拳,虚握成一个半圆,再慢慢张开,放松手腕,用手指的力量控制音色。
绿川的耳边响起体育馆内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眼前是流川枫被汗水浸透的专注的脸,须臾间,欢呼化为室内音乐厅观众席的如雷掌声,她看到十四岁的自己端坐在舞台上,钢琴前。
掌声渐小,评委示意她开始演奏。
“Wie alt ist sie Wer ist ihr Lehrer”(德语:她多大了?她的老师是谁?)
“Liszt La Campanella Ist sie verrückt!”(德语:李斯特的《钟》?她疯了吗?!)
静下来,绿川萤,静下来。
想象自己走上舞台,想象父亲就在台下,一次就好,让我完成这首未能完成的乐曲。
乐音自她指尖汩汩流淌,钟声轻灵,时光斑驳。
变奏,回旋,跳跃,重复,交替,颤音。
还是生疏了啊,虽然每一天都下意识地在心里无数遍地练习。
这双手握紧过拳头,端起过餐盘,擦拭过孤儿院礼堂冰凉陈旧的木地板,终于回到自己的归宿所在——她曾负气出走,却发现始终未能走出这八十八个黑白键,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全部的世界。
曲终。
许久,绿川怔怔抬头。
琴行老板站起身,琴行一间侧室的房间门打开,七八个稚气的小脑袋探出来,小脑袋们的身后,站着一位雍容的中年夫人。
他们仿佛也才回过神来,齐齐鼓掌。
绿川认出那位夫人正是她在秋叶台体育馆出口处偶遇的女士。
不,更久之前,她的眼神就曾这样注视过演奏中的自己,温柔的,赞叹的。
“Midorikawa?你是Midorikawa?!去年在维也纳的比赛,我是评委之一啊……”夫人的声音惊喜交集。
评委之一……钢琴家平松真理子!
绿川萤没有听清接下来的话,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逃离钢琴,逃离往事,逃离去年今日,那个大雨倾盆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