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旧房间(1 / 1)
关于那场友谊赛的结果,绿川是从老板娘口中听说的。
湘北以一分之差败北,难怪流川枫现在每天出门练球的时间又提前了半个小时。
同住一个屋檐下,为尽量减少彼此碰面的机会,绿川也不得不跟着调整自己的作息。
在跟随桐原律师踏进流川家的第一天,绿川就意识到必须将自己的存在感压缩至最低,像每天为他们准备好一日三餐但从不留宿的宫本夫人,像每周来家里做三次扫除却从未谋面的不知名家政人员,像每天在车库默默擦车一脸怨念的西本先生——流川少爷骑脚踏车上下学,绿川小姐晴天步行雨天乘电车,西本先生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专职司机,常被吃空饷的内疚心情所困扰。而流川父母常居东京打理家族企业,极少回到神奈川这座看得见海的旧居。
由此,绿川萤判断流川枫是个习惯独居的孤寡少年,但很抱歉,自己作为一名被领养的孤寡少女,不得不打扰他直至成年。
流川表情很少,话也很少,即使吃饭,也是独自端着碗筷坐到电视机前就着球赛下饭,作息规律,情绪稳定,其实是个容易相处的室友。
而绿川每天回家后也只想卸下微笑的面具,一言不发吃饭洗漱,然后躲进房间翻看琴谱,直至月上中天,风移影动。
桐原律师在突击探访了他们数次之后,欣慰地向流川先生报告,两个孩子相处甚好,甚好。
如此相安无事两个月,今天绿川回到家时,感觉气氛有异。
桐原律师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铁青;流川全身挂彩,面无表情。
绿川审时度势,决定尽早撤离前方战区。
“桐原先生您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间了。”
“绿川小姐,请坐。”
糟糕,躲不过。
绿川一步□□地挪到沙发旁。
“绿川小姐,是否您每月的零花钱不够开销,所以还需要去料理店打工?”
来了来了,杀鸡给猴看。绿川是倒霉的鸡,流川是看戏的猴。
绿川决定沉默是金。
桐原律师没想到对方束手就擒,略感尴尬,一时无语。
“流川君,继续说您的事。如果无法保证篮球社不再发生此类恶性暴力事件,我只有为您办理转学。”
“不。”流川枫停顿一下,追加三个字,“不转学。”
“老先生一直希望您专注学业,篮球不过是一项消遣,不要玩物……”
“不是消遣。”少年一直昏昏欲睡的眼睛忽然聚焦,逼视桐原,眼神清亮,且坚定。
桐原律师为流川家服务近二十五年,从“老先生”——流川的祖父,到“流川先生”——流川的父亲,再到“流川君”——流川枫,自认长袖善舞,面面俱到,却屡屡在这个寡言的少年面前碰钉子。当然,流川枫不是他碰的第一根钉子,绿川萤的父亲,流川家出走的长子,才是他职业生涯的至大挫折。
流川枫起身鞠躬,结束这次谈话。
桐原律师忽然感觉无比疲倦,把脸埋进手掌里。祖孙父子间长久以来的拉锯战,他枉做小人。
绿川斟来热茶。
桐原苦笑:“谢谢你。”
“是我应该谢谢您,桐原先生。这些年来,父亲的房间一直蒙您照看,就好像……好像他昨天才刚刚离开一样。”
“这其实是流川先生的意思。他们兄弟俩在这间屋子里一起长大,感情很深。”桐原好像又回到与流川兄弟初见的那天,传说中刚会走路就会弹琴、温文腼腆的少年清之,抱着篮球满身泥水、笑声爽朗的少年信之。“那里曾经有一架钢琴,”桐原指了指客厅一角,“清之……你父亲离开之后,老先生让人搬走了,也是怕睹物思人吧。流川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你也喜欢弹琴,他可以重新置一架……”
“我不会弹琴,也不喜欢弹琴,请桐原先生代我谢谢流川先生的好意。”
桐原凝视着眼前的小女孩,在维也纳教会孤儿院狭□□仄的会客室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相信她是清之的女儿,她只能是清之的女儿。
她太像他,可又不像他,头发极短,眼睛极亮,眼神中有一种野生动物式的机警敏感。
“您好,我叫绿川萤。您也是日本人吗?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同去的流川先生极力遏制颤抖的双手,试图使用他在谈判场上惯有的威严语调:“你姓流川。”
“不,我姓绿川,我的父亲叫绿川清之。”少女直视他的眼睛,没有退缩,没有躲闪。
……
桐原从回忆中醒觉,微微叹息:“好,我会转告流川先生。告辞,绿川小姐请多保重。”
“您慢走。”
回到房间,关上门,绿川躺在父亲少年时曾躺过的单人床上,看着窗外父亲少年时曾注视过的斑驳树影。
流川先生从未解释让她入住神奈川旧居的意图,但当她第一次迈进这间房间,瞬间明白了一切,并为此深深感激。
除了全新的床单被褥和窗帘,这里完好无损地收藏着父亲的整个少年时代:干涸的钢笔,旧日的校服,原版黑胶唱片,写满备注的琴谱,未完成的乐章,抽屉一角静待主人归来的耳机……
绿川曾整夜不眠,细细追寻父亲留下的每一丝痕迹。那个她记忆中常常宿醉不醒的男人,和那个如春风般温暖和煦的少年,在这座旧宅的这间房间里,交错重叠。
她甚至找到一本1943年英文初版的《小王子》,扉页上盖着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印戳。这应该是一份来自女孩子的小小心意,落款是娟秀的意大利体: to R。R—Rukawa,父亲曾经的姓氏,连同身份、血缘,以及与之捆绑的种种束缚,被他丢弃在神奈川,那个少年一走千里,客死异乡,再没有回头。
绿川萤闭上眼睛,却看到五岁时的自己坐在钢琴前,琴凳太高,脚还够不着地面。
“小萤,爸爸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有它陪伴你,你永远不会孤独。”
“爸爸不会永远陪伴小萤吗?”
“小萤,人和人之间,是没有‘永远’这回事的啊……”
……
轻轻的敲门声。
绿川起身开门。
“怎么了?”流川枫问。
“哎?”
“你哭了。”
绿川摸摸自己的脸颊,一片潮湿的冰凉。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绿川不记得上一次被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她立刻想要关紧房门。
流川抵住门板:“帮我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