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试罗衣（1 / 1）

天地间一望无际的芦苇盛开着。

这样的地方，既容易迷失路途，又容易迷失于空旷苍茫的寂静。

杨艳策马寻来，循着浅浅蹄印分开芦苇，终于在水岸边看见李寻欢的背影。素来不离手的酒囊丢在一旁，很是落拓的样子。

这酒囊，还是他们在西凉时，问避难的客商买的，上面绘着二十八星宿图，盘龙卧凤，十分古朴别致。当时很喜欢的，现在竟也丢在地上了。

“真是稀罕，我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李寻欢闷闷地道：“你忙你的便是。”

杨艳忍不住笑。

这个人啊……不在意你的时候，想方设法要避开，等到真在意了，一刻不睬他都是不行的。

这段日子，是有些忙碌了。潭州有信来，飞龙镖局因处事不慎，开罪了公门中人，需要她遣人疏通化解。纵使不必亲自走一趟，总得花费些许精神。

府中近日请来了三名船厂工匠，将于池中仿造三桅三帆海船一艘，只是将缩小数倍，作观赏之用。其漆木用度，还需一一过目。

再者，小公子两岁多，正是团团的可爱模样，性子又有些粘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七个时辰要人哄在身边。

如此这般的，就有些顾不上李寻欢了。

冷他个一时半刻，瞧他如何呢，杨艳颇不怀好意地想着。李寻欢先不甚在意，但日子一长，总不经意的碰些钉子，未免郁闷起来。

“怎么，我们家李大侠，今天有心事？”她捡起酒囊，抱在怀里，摸摸李寻欢的头发。男人这种奇怪的东西，在家里和在外面往往是两个样子，日子过得越久，那骨子里的脾气秉性就越发显露出来。

清高如李寻欢，怎么会承认怕人冷落。

他只是把摸在头顶的那只手拿下来，轻轻拍了拍：“你最近瘦了好些。”

“哎呀，一向急公好义的李大侠，居然关心起我小女子来了。”杨艳抚着他的脖颈，甚好颜色地摆弄着他，“受宠若惊。”

李寻欢无奈地吁了口气：“我要是接着说下去，实在显得我不太明智。”

“怎么会呢。我听说你高中探花的那年，全京城的姑娘都来看你御马游街，就为瞧瞧你的模样，听听你亲口说话，是也不是？”

李寻欢望了望天。

杨艳于是挽住他的手臂，略笑。

她今天原本也很忙，但却推迟了好些事情，留出这两个时辰的空闲来。野旷天低，长风猎猎，这样静静相依片刻，有什么郁闷疏远了的事，也就悄无声息地消解了。

这些年来，他们经历得太多，彼此也了解得太多，已很少会有无法互相谅解的时候。只是一不留神，时光就这样奔涌而去，未免让人感到害怕，让人不得不留意。

“你啊，总是面子比天大，宁可心里苦闷着，有些话也不愿说出口。”

“你又猜到了什么？”李寻欢道。

“我在等你开口罢了。”杨艳起身，解下披风，“今天是你探花爷的生辰，我不提，你也不跟我一般见识，真是好大度量。”

李寻欢这才发现她的装束并不同于往常。

披风之下，是一身素雅的灰白罗裙，云袖飘荡，披帛缕缕，领口甚低，露出一片乳酪般的肌肤。

与四周的景致很相衬，也与李寻欢的脑海中，属于她的气息很相衬。

高洁而疏离，亲切而柔腻，如同水湄的蒹葭，生长在灵魂的旷野里。

杨艳微微伸展双臂，长袖迎风，裙摆飘扬开来：“我虽然师从公孙氏一脉，但仅承袭武学技艺，从未与人献舞，你是这世间第一人，这份寿礼，大侠可还满意？”

水湄有舟，自在横陈，宛如水中小小的高台。

杨艳飘身而上，身虽灵动，足下却稳如泰山。没有琴瑟，没有萧鼓，但有天地间的风作希声之音，有高地起伏的芦苇作苍茫之态。她素袖微凝，低眉沉腰，似芦苇俯身而偃，又似鸿雁低伏栖息，待长风稍歇，芦苇复起，便乍然旋身，轻舒广袖，进退之间，与四野万物相应，与寂寥天地作合。

习武之人，动静中有一分格外的力道，纵然翘袖折腰，亦见傲然风骨。这样的舞姿，若置之于软红丝竹，反倒是折辱了吧。

李寻欢提起酒囊，饮尽最后一口酒，折下一枝芦苇倏然递出，杨艳仰身接住，拉他登上小舟，脚尖轻点，裙底生风，环绕着他轻盈旋转。

若闭上眼，杳然只闻风声，衣袂拂过脸颊，切近而不可捉摸。

李寻欢轻搂住她的腰身，但见繁复层叠的裙摆迎风绽开，宛似莲开千叶，朦胧薄雾，将他笼罩其中。

舞尚未罢，已有了熏然醉意。

——你这绝技，既然留着不愿示人，为何要给我看呢？

——你啊，是这世间少有的怪人，让我费尽心机，却莫可奈何。

杨艳附在他耳畔，悄声道。

相守多年，内里外貌赤心如一，像他这样的人，是足以让人眷恋之外，更生出怜惜之心的。

非止情深，亦是真心相敬。

杨艳款款退出几步，悄立船沿，行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万福礼。她的衣裙鼓荡着，仿佛要坠入河中。李寻欢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平稳漂流着的小舟，忽然有了一阵波动。

这空旷的天地，陌生的水流，温暖的气息。那个无比熟稔，却又捉摸不定的人，也早已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生命里。

晚来风急，高高的芦苇摇曳翻滚，野渡无人，不系之舟渐渐远离岸旁。绒绒的白色芦花已渐次长成，夹道而生仿佛帘幕遮挡。

若待秋风更凉，漫天芦花的景色，会引来文人墨客争相寻访。若待花落霜降，安宁静谧的时光中，便又是一年岁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