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回 为报恩艮岳沉舟（捉虫）（1 / 1）

端午刚过，船就“造”好了。

节后两天，五月初七，宜出海。

这天果然风和日丽。从早晨起，码头就逐渐有人驻足，围观一艘没见过的大船。

此船足有二十二丈宽，九丈高，船艏正面虎头浮雕威武，两侧飞禽彩绘庄严，底尖上阔，首昂艉高，端的是富丽堂皇，气势惊人。

到了正午时分，何知县在左右的簇拥下来到了码头，亲自监督兵士将万府的石头搬上了大船。海风吹卷着彩旗，热闹非凡。

随后，但听得“刷拉——”一声，巨大的帆布被扯下，终于要扬帆起航。

大船驶离港口，岸上的人却还不愿意离开。左右有眼色的给知县大老爷支起凉棚，安置好椅子桌子、瓜果零食，何知县遂坐在码头上，目送大船远去。

不过这凉棚可不好支。不知怎的，风竟是越来越大，刮得棚子乱飞。何知县自是有些不快，只是不好发作，见一时没出太阳，也不是很热，干脆让人别支了，自己坐下来歇歇就是了。

很快，码头上就坐不住人了，大风刮起，满天走石。围观百姓一哄而散，四处奔逃。何知县也只好悻悻然打道回府。

一路上轿子被刮得东倒西歪，何知县在里面好险没把黄水吐出来。

等他回到府衙，出了轿子，差点没认出来——无他，天居然黑了下来，明明是白天，却如同深夜一般。

不知怎的，何知县忽然回头向海天相接的天际看了一眼，却看到一点豆大的红光。

船上的人自然不知道岸上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离岸不久，天渐渐阴了下来。

主事的是何知县的副官，也姓何，故特别受到何知县的信任。但北方人不习水性，更不懂如何观测天象，见此情景，只以为一会儿就会过去，没甚在意。

过了不到盏茶功夫，海上风波渐生，大浪迭起。这时，这位何副官才有些害怕，他找来两个当地人，问问情况。

叫来的两人均是当地渔民，被征调做了民夫，到了何副官面前都畏畏缩缩，也不敢讲话。

何副官不耐烦了，刚一拍桌子，就见那两人噗通跪地，冲着外面磕头。

何副官被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不至于这么吓人吧。就见那两人一边磕一边喃喃自语，什么求神佛放过，求神佛保佑……

这下何副官气也不是乐也不是，上前一脚把两人踹翻，问道：“你们有这等心思，不如先说说怎么过这关。”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放声悲泣：“大人有所不知，这艘船吃水忒浅，必然是个平底船，原本在江河里行驶尚看得威风，到了海里，却是……”

两个渔夫抱头痛哭。他们刚被征到这里，什么都不明白就上了船，原本还指望天气好的话老天爷能给条活路，现在看来却是必死无疑。

何副官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呵斥这二人，忽然手下一人来报：“后面出了乱子……请大人出去看看！”

四人出了舱室，俱是一惊。开船不过一个时辰，不到五十海里，外边却大变了样。

天呈现出阴暗的土黄色；光线很暗，站在船尾看不到船头；狂风急浪，裹挟着船只。脚下这艘巨舰，亦不过是天地间一只小小的蜉蝣。

何副官匆匆赶到了甲板上。即使隔着还有一段距离，他也被震惊到了。

那块他奉命护送的石头，正发出一种妖异的红光，看着便觉得邪性。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却都不敢上前。

石头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一时间红光大盛。

何副官忍不住以手遮面，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睁眼，却见那地方石头没了，取而代之的东西足有两三个人那么高，黑黝黝的看不清楚，如同铁塔一般。

整艘船上，一时静默无声，只有海浪猛烈的拍击声。

忽然，“铁塔”动了，在它类似于人的面部的地方，亮起了两盏血红的“灯”。

“怪、怪物……怪物啊！”

不知是谁，一声凄厉的惨叫终于惊醒了所有人，甲板上顿时一片混乱。

那居然是个丑陋不堪、难辨人型的巨怪。

何副官心中恐惧不已，却也知道这大海上风浪里的，根本无处可逃，唯有组织抵抗。遂大声呼喊：“不要慌！大家一起上！弓箭手在何处！”

且不说他这一通指挥究竟是否有效，一片乱糟糟之下几乎没几个人听到他的话。冲上去的人却发现，这怪物粗糙的皮肤如同岩石，击打不穿。

说话间那怪物又有了变化。顺着两盏“灯”，怪物流下两行血泪，鲜红的泪珠儿落到甲板上，却轰然溅开，盛开出大朵的红色焰火。

从怪物脚下开始，仿佛受着某种牵引，火焰快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一条条粗壮的金红色火蛇当真活了一般，爬上桅杆、绞紧楼梯，甲板很快沦为一片火海。

肆虐的火焰翩然起舞，火舌舔舐过精心装饰的船身，雕梁画栋一层层剥落；舔舐过奔逃的人流，惨叫声令人不忍听闻。不少人纷纷跳入海中。

没多久，整艘船都被火焰点燃了，慢慢下沉。

那怪物还站在甲板的中央，痴痴地看向某个方向。

“……”主人——

有分教，乌云纷纷卷横浪，烈焰灼灼炼真心。

白沙县护送石头，没走出多远就舟沉人亡。

蔡翛得闻此事，先是庆幸还未上奏于陛下，否则岂好交代？这样一个机会白白没了，还差点出乱子，自然要愤愤然迁怒于温宗谊。温知州在蔡翛那儿受了气，很快寻了个由头，让白沙县换了父母官。

万晋华在狱中做了一个梦。

他回到了少时经历的那场火灾里。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到处是人、到处是哭喊。可是在梦里，没有人，也没有惊叫哭嚎。反而能清楚地捕捉到火焰灼烧的哔剥声，以及绽放在废墟里的盏盏红莲。

院子的中间有一块石头。灰不溜丢，毫无特色。

他却着了魔一般向它走去。如同记忆之中那样，将身上已经浸湿的衣服铺在石头上。不同的是，这次有个人在他耳边解释：“这是九雷天劫，躲不过去——除非得人气遮掩，主人本童男之体，若有心帮助，必然能助我逃生。”

年幼的万晋华把衣服披在石头上，回头注意到自己身后站着的艮岳，小小的、白衣白发，蒙住眼睛的丝带已经有了明显的焦痕。他拉住他赶紧跑，丝带掉落下来，他回头一看，艮岳紧闭双目，原来真是眼盲。

梦里，艮岳却突然睁开了那双眼睛。

如同鲜艳的血液，还有流转的波光。

万晋华骇了一跳，那艮岳却率先挣开了他的手。

岳宝！

万晋华欲呼唤他，张口才发现自己不能说话，非但如此，已经动弹不得。

一阵炙风刮过，吹散了些许烟尘，离万晋华站着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他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那是艮岳啊，长大之后的艮岳。

他的艮岳，他的岳宝。

却不再是白衣白发，宛若谪仙。

来人一头青丝垂地，身着玄衣，几乎要和滔天的烈焰与焦黑的土地合为一体。

那人款款拜下，长叩于地：

“艮岳本系山中顽石，因缘际会流落出山，蒙万府宝地滋养，七窍渐通，唯双目未开。公子少时出府玩耍，艮岳感念到危难，化作一道士解厄，以己身修行滋养公子，本欲就此偿报因果；不想后来意外天劫，主人以湿衣为艮岳遮蔽……”

那人顿了顿，续道：“艮岳本想侍奉您一生，却不想变故徒生。只叹彼时因天劫将至，难以维持人身保护主人。艮岳沾染气血，便已堕入邪道，如今又杀生造孽，死不足惜。唯愿主人平安。至于我由正入邪，早有私心作祟，主人不必挂怀——那日夜谈，艮岳本该据实相告，已感知有人心生邪念，却恐主人知道后亲密不复从前……”

他最后再拜于地，道：“日后，还望主人，多多保重——”

万晋华不能动、不能说话，却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快到要炸裂了。随后，他的视线也被遮断，双目被一条丝巾遮住了。隔着丝巾，有个什么软软濡濡的东西贴到了他的眼皮上。

小心翼翼、温热、珍惜而缠绵。

不——不要！不要走！

那种温柔的感觉蔓延到全身，万晋华仿佛要被一种浓郁的黑暗包裹吞噬。但是他不害怕，他知道这不会伤害他。慢慢地，他陷入了沉眠。

万晋华是在一处荒山上醒来的。

他一察觉手脚可以控制，赶紧扯下双眼上的丝巾，周围却哪里还有别的身影？

只有他一人，躺在一株梨树下。身边还有只包裹，里面是金银钱粮。

万晋华站在原地，久久默然。那条丝巾握在他的掌心里。良久，他才觉出，上面有些温暖的湿意。

雪白的梨花飘然落下。

宋宣和二年，江南累为花石纲所苦，爆发起义。

《宋史》载，“……（方腊）遂部署其众千余人……见官吏、公使人皆杀之。……数日有众十万，遂连陷郡县数十，众殆百万，四方大震。”

方腊军中有一岳姓领袖，没有留下名字，史载其每每身先士卒，倍受拥戴。方腊起义次年失败，此人为部下救出，后不知所踪。

星星之火，终可燎原。北宋气数尽时，不过交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