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浊水白莲(1 / 1)
十八年的时光,转眼即逝,虽不算长,却足以改变一切。于是,物是人非。
十八年来,那个行踪飘忽的白色身影总在神王殿中行走。她助上官瑾夺得武林成为盟主;她使神王殿在武林中建立了难以替代的威信。她不是别人,正是十八年前,沈家堡的那个女婴,沈傲雪。
论及容貌,她绝色倾城;论及冰冷,无人能与她同论;论及武功,她几乎独步天下;论及名字,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确,她如其名,傲雪,本就是如此冰冷而孤傲。一柄火红的舞珩剑,配上纯白的身影,凡她所到必然掀起杀戮之风。她令武林心惊骨折。
神王殿内,莲花湖畔,一袭雪色长衫散在草地上。风拂过,绝丽的容颜依旧冷漠。“傲雪,你这样怎么行呢?回来这些天,什么也不吃。这么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住。”一旁,青衣女人耐心劝她,时不时发出叹息。这女人便是叶家四使之一的叶无水。
沈傲雪并未理会她的话,只望向莲花湖,神色之中有一种复杂:“为什么所见,只是白莲?”清秀的容颜下似乎隐藏了什么。叶无水幽幽一叹,含笑道:“记得你很小的时候,说喜欢白莲花。于是主上特为你造白莲花湖。主上一向就很疼你啊。”“是么?他很疼我?但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只有他对我一次又一次的鞭打?”她的语气带着一些嘲讽,玩味般的冷酷。
尚在春日,湖中只有上一季存留的枯枝残叶歪歪斜斜遮掩了大半湖水,新生的嫩角躲在它们的庇护下还来不及舒展。
“这……主上他,只是想你的武功进步快一点,不要为别的旁的事耽搁太多。”叶无水摇摇头,其实她也不明白这位主上的心思。既然真的疼她爱她,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无情地打她?难道还是当年的恨么?“水姨,你有意回护他。”沈傲雪的唇边带着讥诮。“我没有。”然而这句话也只是在叶无水的心底。此时的傲雪一定听不进她的话,而她也不能改变事实。
是的,上官瑾确实是疼她的。她三岁那年,因她一句话,上官瑾立即下令万人掘出一片百里莲花湖,三月完工。这在当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以致人尽道上官瑾与暴君无异。可是这些,她都不记得。她所记得的仅是那些冷酷无情的话语,严厉的教授和一次又一次的鞭子。她只记得有好几次,她被打的奄奄一息,若非叶家四使求情,她只怕早已死去。这样痛苦阴暗的生活,好像持续了十年吧,直到五年前,才改变。是的,五年前,上官瑾竟然变了那么多,仿佛换了一个人,尤其是对她。
“你说他一向很疼我,但为什么我的脑海中从来没有过那些温馨的记忆?你说他是想我的武功提高一点,我看他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多能一个工具罢。”她冷冷地说,仿佛洞察一切。“傲雪,有些事你现在不明白,可总有一天你都会明白的。”叶无水耐心地开导她,却又突然顿住。总有一天会明白,明白什么?那早已过去的真实么?
沈傲雪不应,淡淡道:“都说白莲出淤泥而不染,可这里的莲花未必比淤泥干净。”叶无水惊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莲花湖中多少亡魂,你们比我清楚。”她话语平静,却搅动了听者的心湖,“此地已成修罗场,而你们竟然依旧可以驻足赏景。”叶无水愣住了。“难怪他们说我是这湖中的白莲。水姨,你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是什么意思?”叶无水看着她,眼中微有晶莹。
“将自己的尊严和荣耀建立在别人的性命和鲜血之上,靠汲取他人的命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她的声音如冰激水,顿了顿,又道,“也就是说,我的一切,不过只是杀戮。”叶无水听罢,心中突然涌出一些愧疚。这个孩子,不该在神王殿长大,这个地方扭曲了她的心。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当年,她兄妹四人若承沈秋书救命之情与之同抗上官瑾,今天就该是另一番景象了罢;若他们不曾背离沈秋书转投上官瑾,或许就没有现今模样的傲雪。还有,她不该和上官瑾一同控制沈傲雪的感情,情本是人之常理,这样的压抑,只有扭曲她的性格。本都可以改变的一切,只因她选错了方向。她是否应告诉傲雪这一切的真相?
“傲雪,你想知道你的父母吗”既然一切已成定局,那么至少,她也该知道双亲是谁罢。“不想。”干干脆脆的两个字掷地有声。“为什么?”叶无水惊讶万分。沈傲雪只淡淡道:“既然他们本不愿要我,何苦又生下我?他们视我为无物,我又何必去管他们。”“也许,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她未说完,便见一名女子向二人走来。待那人走近,叶无水向她行礼:“参见堂主。”
这女子便是神王殿总殿堂主,秦莞萦。神王殿规矩极多,其中最复杂也最森严的,也就是等级。神王殿以天地为世之主宰,尊日月为神,以星辰为殿主之象,故殿主也称星王,殿主夫人称辰后。星王辰后之下又有七名堂主。七人之中六人为分殿之主,一人留总殿为总殿堂主,随时听星王辰后的调派。叶家兄妹为总殿使者,地位虽尊于六分殿之主却逊于总殿堂主。故叶无水相见秦莞萦也需向她行礼。
只见秦莞萦傲慢地一点头,叶无水才起身站好。沈傲雪却对她视而不见,更没有行礼之意,目光依旧凝在那片莲花之上。秦莞萦虽为总殿堂主,但因上官瑾一直未娶,辰后位上始终无人,她在殿中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今沈傲雪的行为自然叫她拉不下面子,加之二人素来不和,火气一上来便叫道:“沈傲雪,你竟敢不行礼。”沈傲雪只漠然道:“有这必要吗?”听罢此言,秦莞萦更是恼火:“我是总殿堂主,你算什么,竟不向我行礼。”
“既然我不算什么,你又何必在乎我行不行礼?”“你……”看着那样随意的沈傲雪,秦莞萦却无言相对,脸上则是一阵红一阵白。沈傲雪并未注意她的脸色,自顾说道:“不过一个总殿堂主,却比一条狗还趾高气昂。”“沈傲雪!”秦莞萦大怒,“你好大胆!”停了会儿,冷哼道:“丫头,我也知道你这胆子是怎么练出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鞭子,只怕不仅练了你的胆子,也打得你皮都厚了罢。其实,那时见你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就知你以后定比我们都厉害。”
“闭嘴!”沈傲雪的语气冰冷至极。身上的鞭痕早已消得了无踪影,但此刻经她一说,却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流血。那样痛苦的记忆,她不想被人提起。曾经那么的屈辱,是她心上永远不能愈合的疤。
“怎么,终于沉不住气了?被我说到痛处了是不是?好,我不说了。”秦莞萦似笑非笑地解下腰间的长鞭,“我再让你感受一下当年的伤痛。”话罢,一鞭直向沈傲雪抽去。
也许是对鞭子的恐惧回忆,也许是对秦莞萦的不屑,她只侧身避过,并无其他动作。“怕了么?”秦莞萦冷笑。“不是。”沈傲雪淡淡的语气,带着一丝异样的情感,“只是,你不配我动手。”此语一出,秦莞萦大怒,挥动长鞭。鞭如长蛇一般,朝沈傲雪招呼而去。沈傲雪目光一凛,只纵身轻跃至她身前。“啪”的一声响,她还来不及反应,已吃了一记耳光。叶无水不禁愣在当场,傲雪向来是不会如此待人的。
“沈傲雪,你……”秦莞萦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手捂右颊,仿佛受了一生中最大的侮辱,破口骂道,“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打……”“你不要逼我。刚才那一下,只是教训而已。”她的话,立时被这冷冷的一句堵回了口中。而沈傲雪已翩然转身,意欲离去。正此时,却有一人拉住她:“傲雪,你过了。”
来人面目儒雅,相貌堂堂,看不出年纪,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而那一袭黑衣更显得此人难以亲近。这人便是神王殿之主,上官瑾。
叶、秦二人见了他,忙着行礼。沈傲雪只瞥了他一眼,未多说话。上官瑾看着她,目光坚定,道:“向她道歉。”“不可能”沈傲雪甩开他的手,径自前走。但听他道:“傲雪,为何你会变成这样?”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语气仿似疑惑:“是你教出来的,不是吗?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么?”上官瑾微微皱眉,问道:“我何时期望你这副模样?”
“难道不是吗”她转身,看着他,嘴角带着无情的笑意,“你从来就没教过我道歉啊。什么是道歉,该怎样道歉,你都没说过,不是吗?并且,你也没为你对我做的一切事道歉。记得,你告诉我,不需分善恶对错,只要顺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不该有后悔和道歉的。”
上官瑾沉默了。曾经,他只是要将她训练成为一名冷血的杀手,或者只是一件工具,一件可以替他报仇、满足他的野心的工具。所以,他教她刚毅果决,教她不能有情。可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要把一切她不了解的情感教给她。然而,她拒绝了。她的叛逆令她不再听他的话,她的叛逆同样控制着她的思想。她要摆脱这一切,摆脱所有的束缚。
“你教我的,所以我学会了。”沈傲雪毫不退缩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目中溢出的笑意,分明是对他的挑衅,“难道你现在要说,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吗?”不待上官瑾说话,她又道:“便是你这般说了,又能如何?你从前有过一次选择的机会,但是凭什么你现在还有得选?”
“沈傲雪,你好傲气,竟连主上也不放在眼里。今天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拿我们都当纸老虎了。”上官瑾未及阻止,秦莞萦已然出手。
一鞭“啪”的甩过,沈傲雪竟持剑相挡,只任长鞭抽上剑鞘。随后几鞭,她也以同样的方式挡住。良久,剑未出鞘。上官瑾与叶无水均知,傲雪乃是有意相让。否则,以她的身手,难接傲雪三招。
然秦莞萦则招招意取沈傲雪性命,毫不理会她的容让。沈傲雪眉头一皱,舞珩出鞘。随剑光飞动,秦莞萦已难抵挡。剑刃划过她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而她仍不罢休,长鞭甩起,缠住剑身。哪知沈傲雪握剑一转,鞭子被从秦莞萦手中抽出,飞去老远,她的掌心只留下一道红印。她尚妄以掌法得胜,舞珩剑却已架上她颈。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沈傲雪送剑回鞘,转身离去。刚走出几步,身子一颤,几欲倒下。上官瑾赶上前扶住她,岂料她竟如摆脱毒蛇一般推开他,独自慢悠悠地走远。风中,这个身影却是如此的单薄。
“想不到她的武功精进得如此之快。”上官瑾喃喃自语。叶无水道:“主上今日与傲雪有隙,只怕以后……”“神王殿中人才济济,难道没有她沈傲雪就不行了么?”不等叶无水说完,秦莞萦已插了话。“你不懂的。”上官瑾摇摇头。她欲再问,但听上官瑾道:“若非她无意杀你,你早已沦为剑下亡魂。毕竟,舞珩出鞘,无一生还。”
“哼,我才不信。”秦莞萦不服气,“照你所说,应无人制得住她。那她为何不肯离开神王殿?她不是一直不愿留在这儿么?”“她不是不肯离开,而是我没有给她机会。”他一叹,随即淡淡笑了笑,“回去罢。”然后转向叶无水道:“我们去和傲雪谈谈。”说罢欲行。听得秦莞萦在后道:“我受了伤,你就不送我回去?”“你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腿脚。何况只是轻伤,自己就走的回去了。”话音落下,上官瑾头也不回离开了。
“沈傲雪,总有一天,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秦莞萦说到做到!”
及至沈傲雪的居处,上官瑾命叶无水守在门口,自己推门进入。
屋内,沈傲雪坐在桌边,于他的到来,视若不见。他皱着眉,在桌边立了很久,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他剑眉一舒,道:“傲雪,替我办件事。”“什么?向她道歉?”她不抬头,自倒一杯茶,慢慢饮下。“不是。”上官瑾背过身,“帮我杀人。”沈傲雪听罢,只淡淡问道:“杀了人,你会放我离开么?”
杀人,在这两人口上说来,竟然是如此自然的。“不会。”上官瑾转头看向她,目光淡定,语气坚定。“那么,我没兴趣。”她的嘴角微微勾起,随后又恢复为无情的面容,“你可以走了。”
她起身走入里间,上官瑾也只得无奈地摇头叹气。他未曾想过,他会令她至如此地步。
这一日,沈傲雪散步回来,却见叶无水躺在门口。“水姨,你怎么了?”她忙抢上前查看,见叶无水嘴唇发紫,还不停颤抖,一段手臂也变得青黑。她不禁眉头一皱:“这是,暗香盈袖?”既知叶无水中了毒,立即便封了她的穴道,扶她进屋内躺下,方才出了门。
“你总算肯来见我。”见她来,上官瑾竟感到一丝欣慰。沈傲雪却冷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什么?”面对她的质问,上官瑾不由一愣。“水姨的毒。”她冷冷吐出这四个字。“无水中毒了?”上官瑾颇有些疑惑,“什么时候的事?”她皱眉:“你不知道?”上官瑾摇摇头。“不是你下的毒,那么会是谁?”沈傲雪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上官瑾叹了口气,道:“傲雪,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怀有敌意,一直不肯相信我……”
“给我暗香盈袖的解药,要杀什么人,我去。”她这一段抢白,教他心中一阵牵动:“你还是这么对我。”他的眼中,一缕柔情渐渐淡开:“你明知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可你为何还是用交易对我?你还是恨我对不对?”“什么是恨呐?”沈傲雪目光淡定,却带了一丝嘲讽,“你只是要一个剑客杀手而已,从来就不管我的想法。现在你如愿了。所以我要的,你永远给不了。”“原来,你还是这样想的。”“是。除非放我离开,否则,就什么也不要说。”
上官瑾看着她,冷笑道:“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困在这里,你在此出入自由。是你自己不离开,并非我要留你。”沈傲雪幽幽叹道:“我真的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刻。但我欠你许多,始终还不了。我不想对别人有什么亏欠,尤其是你。这让我感觉难以喘息。”
沉寂了许久,上官瑾取出一只药瓶,递给沈傲雪,并道:“解了无水的毒,去天香山庄杀厉啸天,灭庄。”说到最末两字,他的语气已是冰冷。沈傲雪立即变色,道:“所有人?”上官瑾点点头:“所有人。”她不禁迟疑了。上官瑾语气冷冷:“你终究舍不得郗子殇的性命。”她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道:“放过郗子殇和若箫。别的人,我都可以解决。”“若是我不答应呢?”他略带讥诮地看着她,同时把玩着手中的药瓶。沈傲雪冷声问道:“你到底想怎样?”上官瑾淡淡一笑,道:“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既然是你替我办事,就该按我的吩咐去做,由不得你不遵。”
“是吗?”沈傲雪突然冷笑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么样呢?水姨会死吗?你会放弃你手下人的命吗?”上官瑾微笑问道:“你说呢?”“又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呢?”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大不了,我陪水姨一起走好了。”
“你……”上官瑾知她言出必行,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作为整个神王殿中最了解他的人,她知道自己对他的意义,所以她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弱点。他可以轻易地放弃一个人的生命,但那个人绝不会是她。
“好罢。这两人的命可以留下。”待了多时,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沈傲雪微微点头,接过他递来的药瓶,转身欲走,却听得他问道:“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救他们?”沈傲雪脚步一停,淡淡道:“或许我的确善恶不分,但我知道,在我最危险最需要的时候,真心救我,舍命保护我帮助我的人,绝不是要害我的人。”
她走了,依旧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但那个背影,却叫他心痛,心碎得痛。他的心底,一个声音在慢慢诉说:“傲雪,这些我都做了,但为什么你从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