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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第一百三十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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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的越近,丢失的血肉也越大。傅仪恒本来吓都要吓死了,后来幸好只是吓了个半死—王婵月固然丢失了一大块血肉,伤口触目惊心只怕一辈子也长不回来,但据手术医生、她的搭档所说,内脏完好,除了骨头碎了之外,竟然没有触及要害{64}。事情出在医院里,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救治。现场发现的弹头也是非常普通的子弹,甚至还叫人怀疑是偷工减料的,因为破坏力不及预期,肯定是火药量放少了。SQ本身也粗制滥造,大概是真的搞不到什么好货,抑或觉得好货拿给这枯瘦老头子也没有用。

老人行凶是受人买通,早上见到买他的钱到了儿子手里,让儿子赶紧逃走,晚上就开枪了。倒也是个实在人。傅仪恒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她也犯不着去惩罚他什么,手术室门口王浩蓬勃然大怒揪着警察局长的领子要他严惩—即便只是严惩这个活着也没有希望、早已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

她只有时间陪床,在昏迷的王婵月的床边静静守候她醒来,甚至分不出时间看一眼王霁月忧愁紧皱的眉头和冰雪一般冰冷的目光。好像王婵月此刻危在旦夕的生命是一条河流,能看一眼是一眼,一旦不看就会断流。

老人说自己被不知名的人士指使,只说要打王医生。接受是为了钱,也没问、更不懂买通他的人是哪一派的。王浩蓬也许能猜到是谁,他也知道小妹妹和傅仪恒的关系,他却怨恨不得,只能怨恨自己。他在系统内早已被边缘化,在斗争中败下阵来,若非是因为有一个大概还可以招降的汉奸父亲和一身本事,他早就被人挤出去了。自从父亲投降后,他就继承了这个所谓的以自身权位保全家人的资格,而如今一发制造水平低下的子弹打穿他小妹妹的左肩,让她生死未卜,这不是他的失败是什么?假如他位高权重无人敢欺,就算傅仪恒被人报复了又怎么样?谁敢对王婵月下手?他愤怒,准备去找姜希泽。

傅仪恒面无表情的陪床,见到王浩蓬夫妇来了,让元娥去家里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拿来。言下之意是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去了。夜里姜希婕和王霁月准备一起留下,免得人手不够。手术做的倒是比当时给姜希婕取弹片快多了,情况却是同样的不容乐观—子弹虽品质恶劣,但造成的空腔依然触目惊心,撞击力打碎骨头,带走血肉,空洞洞的可以看穿过去,看到前胸那一侧小小的弹孔。

总是手术易,术后休养愈合难。王霁月看着那明显虚空一块的绷带,自己的心都要碎了。虽说世上之事从无早知一说,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后悔?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这些年觉得婵月和傅仪恒在一起也算快乐,毕竟人生在世能和所爱相守就是一种很难得的幸福。但明眼人都能看见,婵月之所以会被袭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傅仪恒。若说凶手还考虑了他们家出了个大汉奸这样惹人憎恶的因素也未可知—毕竟是过街老鼠一般的污点,但若非傅仪恒的性命被人觊觎了上了黑名单却无非猎取、怎么会有这样不三不四的致命枪口对上王婵月治病救人的白大褂?

假如当年我能阻止你和傅仪恒在一起,我甚至能阻止你们毛细血管一般暗地里相互联系的蔓延的情感,我是否能阻止你所有的伤心痛苦和肉体上永恒的残缺?

想着想着自然哭了起来,姜希婕只有安慰的份儿。她后悔自己之前乌鸦嘴,在心里抽了自己一百零八个大嘴巴子。是夜三人留下守夜,天明时分,王霁月累了睡去了,傅仪恒如同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守着病人,姜希婕见门口出现了个熟悉身影,忙起身过去。

“怎么样?”姜希泽显然是不知道从何处总算完了事赶过来,浑身烟味夹杂着变得不知道什么古怪气味,胡子两天没刮,“还算稳定吧。医生也是她的搭档,过来看了几次,说还算好的。就是以后恢复困难。”姜希泽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和你一样。结果什么都一样啊。”姜希婕打他一下,“我说,浩蓬都要气死了。是那头干的吗?”“不知道。也许吧。我去打听也不会有什么用。他怎么了?”姜希婕把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描述了一下,姜希泽苦笑一声,“那也没用。他自己也清楚的,警察当然查不出来。查得出来也不敢告诉他。这冷枪挨了也就挨了,”他看一眼里面的傅仪恒,“要有什么,都是这位姑姑自己去报复。她自己清楚。”

傅仪恒耳力很好,当然听的见他们在说什么,她的大脑也可以分析得来,甚至还能在心里对姜希泽说的话做出回应:没错,我清楚。我自会有一番打算。

只是面上她依旧一副漠然样子,定定的注视着王婵月苍白的脸。像是她脸上有一条回忆之河,而她正漫溯其上。

想起自己还在上海的时候,王婵月来见她时穿的衣服,在那家华界的饭店里吃的饭,说的话,她可怜那些苦力的样子,她说的那个故事。想起两个人在北平的时候,她给自己带来的梨膏糖,她们一起看的书,她因为解剖课而恶心的成天想吐,反倒叫隔壁邻居疑心她是害喜。想起月夜她像怯生生的小猫一样观察自己的脸时打在脸上温柔的气息。想起送她上火车时,她明明生着气憋着眼泪走了一路,火车发动时,本来已经离开的自己忍不住回头,也看见她挂着眼泪看着自己。想起在重庆重逢时她的样子,被爆炸冲击波掀倒的背影。

曾经以为看到那背影已是今生最痛,再不能让她接近失去的边缘了。可是如今。

她在重庆对自己是百依百顺的。可能因为自己顺着她的时候多,明面儿上显得自己倒像是弱势的一方,其实很多事情她总是先来询问自己的意见,而后作出决定—正顺着自己想要她去的那个方向,然后再问自己,自然没有不顺的时候。日久天长,她当然能够察觉得到这是一场几乎完全由自己主导的关系,从一切肇始—是自己主动式联系的她,否则她怎么可能一路被自己诱拐到这个地步—到分分合合,都是遵循自己的意志,她傅仪恒觉得王婵月离开此地较为安全,符合应该做的,那就离开;觉得对胸中爱意无法忍耐,罔顾一切,那就相爱。

有一天自己问她,你把我当作什么啊,言听计从的。你对你姐姐也没有这样乖呀。当时是个黄昏,月色好,坐在庭院里能看见,家里人基本都没回来,两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了看酒杯里的酒,又抬起头来看自己,笑了一下。

她年岁渐长,人愈发成熟,即便在自己面前偶尔还有那么几分小女儿情态,整个人却是彻彻底底的成为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成熟女性,有自己安身立命乃至于报效国家的职业,有自己为人处世的立场和价值观,有自己所爱之人和幸福与伤痛共存的回忆,有自己如醇酒一般的美丽。因为独一无二的美丽,所以笑起来分外动人。

自己也想过,到底为什么这样爱她呢?难道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她吗还是因为她的美丽抑或是好像当年自己一样的某些特质?怎样想都想不到答案。可能因为没有答案,就是真的爱吧。

她说,我把你当作我的神来着。

她的眼睛曾有五彩斑斓的光,而说这话的时候,又好像变成了期望上帝降临显圣的虔诚的白色光芒。

要不是因为害怕阻碍伤口,她一定会紧紧握着王婵月的手。

我是你的神吗?可是神不但不能保护你不受伤害,终生幸福健康,相反还要你付出了这样残酷的代价。

你会后悔吗?对于这一切?你能原谅我曾经做的、未来可能做的一切吗?这些问题,从来都问不出口。总希望你能快乐一天就是一天,能不面对这些一天就算一天,因为它们来的时候,做什么准备也无济于事。可也许,你也在我无法触及、或者不愿表现给我的哪些地方默默承受着因我而起的痛苦。

也许你才是更成熟的那个,而我的心中总有一部分从来没有长大。为此我们都在不断地付出代价。

假如我是你的信仰,那该是一个多么孱弱而有害的信仰啊。

1937年对于王婵月来说算是颠沛流离的一年,以漫长的枯寂的旅程为主题,以分离的眼泪作为记忆的凭据;而1945年,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颠沛流离的一年,以肉体的巨大痛苦为主题,以梦魇一般的恐惧为记忆的凭据。

假如可以抛弃这凭据,多年后的她想,那再好不过。只是因为是连环套锁,不能只扔一个,将心一横,遂全部扔了。可到头来发现,扔出去的,又都回来了。

她此刻虚弱至极,残余的麻醉药还在起着作用,她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她再一次梦见那个躺在烟榻上的憔悴女人。灯光依旧昏黄,她浑然忘记自己是被打了一枪的人,有某种执念般再次撩起珠帘走了进去,想细看女子的脸。没想到却看见病床边还有人,一个是她姐姐,一个是她“姐夫”,房间里烟雾缭绕,似乎散发着甜腻的鸦片的气味。那两人似乎执手相看泪眼的,自己望着她们觉得有点奇怪,鬼使神差绕过她们,推开门去—一心想知道是不是来了大烟馆—外面却是阴云密布,要下雨了似的。

要下雨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双臂,怎么这么冷?

霎时间一道霹雳,天地转为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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