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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第三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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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婵月若是在场,应该会觉得她姐姐包的还不够好。她最近学习进步神速。不光是女中里该她现在学得东西,不该现在学却被她自己找来自学的东西,她都学得飞快。她理化底子尚且欠缺,自然遑论药学;可是她居然开始兴趣十足的学习解剖学。让她爹从博济医学校给她找来书,借助姜家在天津的关系找海军医学堂剩下的老人做她的家教师傅。结果可想而知,在女中,王家的第二位小姐又是个天天回家的娇贵小姐,而且除了英语之外别的课业都不怎么样—唯独英语独霸天下。非为其他,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把英语学好,以后才好看原版的教材。

王霁月都不太乐意去她的房间,几个姨太太也是,下人们更是—里面放着一副骷髅,有时候是一整副,有的时候是拆开的,这一个脑袋那一根腿骨的。她如此努力,都是为了想顺利考入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或者协和医学院。白天上课,晚上回家还是上课,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看上去没有时间给傅仪恒写信,其实还是有—比如现在,在家政的课堂上{36}。绘画她会听,她甚至会自己画解剖图。但是家政,她是真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才不关心要怎么收拾家里,她要收拾病人才对。

她写信给傅仪恒,犹如下边儿连长向师长汇报她的战绩,今天又看到了哪里哪里,觉得此处颇为有意思,此处颇为无聊,此处真是新鲜见解,之前从未料想到云云。傅仪恒看信总是笑着看信,然后回信给这小丫头道,你啊,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跑的是这么快,当心摔了。王婵月不服,回信道,我才不会摔呢,我走的稳得很。

她又回复道,也许我就是很着急,那就着急吧,走得快一点也好。这个乱糟糟的时代,好像每个人走的都很快,好多的人去打仗,去送死,总是白白浪费,我想做的是减少这些白白浪费,为了这理想我也应该走的更快,毕竟他们是不会等着我的。。。

傅仪恒看着这些信,一面觉得这个小姑娘可爱得近乎童稚,像小孩看画报上的人一般总觉新奇可爱;一面有一种奇怪的隐忧浮上心头—她总觉得自己是那希腊神话里的女妖,引诱了王婵月这心底纯良的赤子。虽然不是自己引诱的她去超前的“自学”西医,但王婵月自己来信说,好像的确是在遇见了自己之后,这小姑娘就变得勤学上进了不知多少倍。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论理她并不想与王家有太多的纠缠,她更想靠近以便开展工作的人是王浩修,即便能把王婵月当作一个切入点,

因为工作就这样可以的靠近王婵月,总觉得是欺骗了她。欺骗了她,就是于心不忍,就有良心上的不安。

她在王婵月的身上看到了当初的那个自己。执意出国,游历欧美。心怀大志却最终以这样一种非常平静的方式回到了祖国。看上去甚至无所事事的傅仪恒每天也就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时而很关痛痒时而无关痛痒的文章,全然不似她自己雄心壮志出国的时候满腔热血要拯救全世界的样子。锋芒嘛,留给浑身是刺的年轻人好了。她理应把自己藏起来做事。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教初出茅庐的王婵月跳一曲华尔兹,自己掌握着她,领着她如何转圈,如何移步,如何跳出自己为她预计的舞步。

她本来不想操纵王婵月,可是实际上这和操纵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不断顺着王婵月现在思维路线给她灌输悬壶济世的思想,灌输怜悯苦难的同情,准备把她引领到完全的与穷苦人在一起的境地,最终走到和自己走在一起的路线里。只要她一直崇拜自己,这一切都可以做到。她会跟上自己,沿着布满同志鲜血的道路,走到苏区,走到梦寐以求的未来的中国。

王婵月对于她来说,工作的意义大于任何私人层面的意义。

周五这天她上午出来,雇了黄包车往华界走。开车走华界总是累人的很,不如雇黄包车。最近总能发现有人在跟踪她,也不知道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还是谁的人。她现在对政府里的派系不太清楚,她知道CC系{37}的存在,只是觉得而今不可能是CC系派的人来监视她—除非监视她的目的是基于对她父亲的不放心。放心也就怪了。

但是万一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她就担心左联的事和其他同伴的身份暴露。她自己是无所谓的,至少现在来说,她可以通过父亲的地位保证自己的安全。想到这里,她目光放空在黄包车车夫瘦削的背脊上,司令部那边能下这个命令做这件事的只有姜希泽,且看自己这个侄女婿敢不敢!

到了地方,付了车钱,她走进这间装修还称得上过得去的饭店,老板见她来了,高兴之余让小二先端了傅仪恒喜欢的铁观音过去,兀自先收了钱打发了送货来的车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傅仪恒点了小笼包换了茶,老板才笑眯眯的走过去问好。“傅大小姐!好久不见啊!您老不来,我们这小店连墙面都是黑的!就等着您来让我们蓬荜生辉一次!”敢情这老板居然是个北方人,说一口北平方言,“刘老板说的什么客气话,你这里三教九流的,什么人没有啊。不能说是少了我一个就黑了墙糊了门楣。”“嗨,生意上的事,天知道的!今天来的客人点的多,明天再来就不一定了!前阵子就有位老爷带着家里人来的,一家老小,一看那位夫人和孩子们就是在乡下呆着,最近才到上海来的人。点满一桌,吃的干干净净,孩子们穿的白白净净,倒跟没吃饭似的。”“哦?还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后来?呵!过两天就不行了,也不知道那顿饭是发达了请客还是最后的钱搓一顿算完!”

两个嘻嘻哈哈的说了一阵,老板便走开继续去算账收钱了。傅仪恒也就自顾自吃了饭,付钱起身离去,临了让小二给她叫来黄包车,去了一家旗袍店。晚上跟踪她的人撤回去,被姜希泽骂了一顿。“下次她和店老板的对话,你们给我一字一句全部记下来告诉我!”

姜希泽的直觉是正确的,傅仪恒和作为接头据点的店老板说的话全部是暗语。每次他们聊的无非是这些话题,但因为两个人高度的默契,他们就可以在如此家常的看上去没有内容的对话里,交换情报。比如今天,傅仪恒面上是照例要去旗袍店做衣服,实际上是按计划去接头,获取最近的情报。店老板告诉她,门店是黑的,也就是平时一切安全,没有什么最新指示和紧急情况,不必担心。傅仪恒问他,那敢情就缺我一个没来找你报道的咯。店老板说是啊,就缺你,不过还是别老来,一定跟着每次做旗袍的节奏就好。然后跟她说点一桌子菜的一家人,其实就是说,组织上最近派来了新的人,分批来,分批由顾顺章派人来这里接走了。点满一桌,就是说人数是十个。过两天就不行了,是说这些人到的第二天就已经完成了转移。

傅仪恒心满意足的回到租住的公寓。她那张看上去总显得慵懒的脸上,双眼其实机警无比的观察着四周—最近公寓里换了几个住客,要注意观察对方是不是派来监视她的。然而打开信箱,里面又是王婵月的信。其实这个孩子的字很漂亮,就像她人一样调皮活泼,有的时候把挑勾写的很夸张,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小时候这么气她的私塾先生的。

“我总不像姐姐那么乖。”

不乖,也有不乖的好处。

这时候王婵月在家里,教她的老先生刚走,她还在捧着头骨研究。一边研究,一边照着书看,一边还要做些笔记。王霁月差人给她送个水果,结果老阿妈看见七小姐手里的人头骨吓个半死,死活不去,把这事又推回给王霁月。“你这是,”王霁月刚进门,又看见妹妹在拿着一根桡骨敲头骨玩。“唉。。。”把盘子放下,“这又是哪儿的骨头啊?”“桡骨。这儿,”王婵月用手指按着姐姐的手肘,“到这儿。”一路抚到大拇指的指根。“哎呀,吃!”调皮的小姑娘过去拿了一串葡萄吃起来,眼见姐姐却盯着那根桡骨看,“怎么了姐姐?”王霁月遂把姜希婕受伤的事告诉了她,“哦,嗨,反正是周老先生看的,你怕什么,肯定好。你问我是没用的,我也不敢给她看。她现在多少能动就证明没有骨裂嘛,不打紧的。”

王霁月对她翻了个白眼,心里有些话倒不打算说出来:“是啊,不打紧。”“不过姐姐,人家姜家姐姐对你可是真在意。”王霁月笑了笑,“你又知道了。”“哎呀,姐姐,人家要是不在乎你怎么会为你挡呢!你头那么硬,很经摔的啊。我就记得小时候老听大伯说,姐姐小时候老摔跤,摔跤就会摔到头。。。”

窗户关着,外面的漆黑的天空里挂着一轮昏黄的月亮,从古照到今,勤勤恳恳不会擅离职守。王霁月发着呆,脑海里时而浮现一下月亮亘古不变的颜色,时而浮现一下姜希婕被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手腕。

“你笑什么啊姐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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