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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赤羽王的营帐中一片寂静,也未曾有人来报赤尾已经生产的消息。阿卫遣人去问,这才知赤尾产程极慢,直到现在还未破水。阿卫想想自己当初也是熬了两日才产下幼子,便也宽慰赤羽不要着急。赤羽在床上昏昏睡睡,抓着阿卫的手不时梦呓,又不时问着“赤尾的孩子生了吗?”。到了傍晚时,赤羽忽然清醒起来,自行起床喝了药吃了晚饭,又对阿卫说想要见一见四子。
阿卫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仍是为他叫来了四个儿子。赤羽抱着四子,将其他三子一一抚过,叫过名字,又问他们是否有好好听阿卫的话。众子一一答过,又纷纷爬到赤羽身上要他抱抱,只有三子还坐在一旁,眨巴眼睛很是平淡地看着这一切。赤羽便将四子放下,对三子伸出手去,三子看看阿卫,见阿卫对他点点头,他这才爬起来,坐到赤羽怀中,让他抱着。
赤羽对三子道:“你为什么都不要父王抱?”
三子听了,便转头在赤羽脸颊上敷衍地亲了亲。赤羽也在他额头亲了亲,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要父王抱?”
三子便不说话,似乎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伸出小手在一头红发上抓着挠着。他忽然抬头看向阿卫,伸出两只小手,叫着:“母亲抱抱。”便自顾自从赤羽怀中爬下来,走进阿卫身旁,搂住阿卫的脖子。
两人都想不透三子在想什么,却听四子叫道:“我也要母亲抱抱!”说着就见他爬起身走上前来要推开三子。阿卫急忙要拦住他,三子却已伸出手去,用力一推,把四子推倒在床上。四子一看阿卫在场,便不起来了,坐在床上号啕大哭。
阿卫却不理会他,就连赤羽都瞪着眼睛盯着四子,厉声喝道:“要听你哥哥的话!不能抢哥哥的东西!”
四子只在呜呜干嚎着,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出来,还不停叫着:“母亲……母亲……”
阿卫抱着三子,赤羽抱着大子和二子,五人五双眼睛带着不同的情绪看着孤零零的四子。四子嚎了一阵,见无人理会他,他又往阿卫怀里钻钻,又往赤羽身旁爬爬。可赤羽和阿卫始终看着他,对他施以冷漠的回应。四子这才意识到不对劲,顿时呜声哭了起来,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看到阿卫怀中的三子正盯着自己,四子立刻伸出小手呜呜哭道:“哥哥……”
三子搂住阿卫的脖子,往阿卫怀里缩了缩,有些警惕地盯着四子,似乎也在担心四子会抢去阿卫。阿卫却拍拍他的脊背,让他过去。三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擦掉四子脸上的眼泪,又牵起他的手,带着哭哭啼啼的四子爬下床去。大子二子见了,也要跟着跑出去。阿卫却把大子留下来,让三子好好照顾二子。
阿卫让大子躺到赤羽身边去。大子似乎也感受到赤羽的病痛,也往赤羽怀里缩着,乖乖地由他抱着。阿卫也躺到大子身旁,轻轻拍着大子的小胳膊。看着大子和赤羽渐渐沉重的眼睫,耳边不时传来脚步声、马鸣声和铃铛声,还有那愈来愈冷的风声,可阿卫的心从未这般宁静过。
直到多年以后,他仍在回味这个寂静的午后,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这一生都在渴求的平静和自由。
等赤羽和大子入睡,阿卫又去探望了赤尾。此时的赤尾正被人搀扶着在帐内来回走动,阿卫走进来时,他正阵痛得厉害,下垂的肚腹犹如一个巨大的铁球正坠得他、扯得他喘不过气来。阿卫听见他倏然绷紧的气息声,看见他两手托着下沉的肚子,那瘦弱的肩膀上不时发出微颤。两边的侍者在努力地撑住他的身体,迫使这具已经虚弱得快要倒下的身躯勉强地站立着。
赤尾被扶着坐在床边,这使他本就巨大的肚腹愈加沉重地凸显出来。这时侍者们就开始忙碌起来,替他擦汗揉腹。赤尾慢慢抬起头来,那双黑亮的眼睛如今沾满了汗水,他望了望阿卫,试图张嘴打个招呼,可又忽然低下头去,捧住自己坚硬的肚腹,不自主地叉开双腿,一声一声或长或短地嗯哼着。
阿卫走上前去,看着赤尾这样狼狈的模样,竟一时语塞,只能接过一旁的巾帕,替赤尾擦了擦他汗湿的头发。赤尾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汗涔涔地抬起头来,双眼发亮地盯着他:“那边、有消息了吗?”
阿卫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反握住赤尾的手,擦去他手心冰冷的汗水,低声道:“还没有。”
或许还没有消息,对此时的赤尾来说却是最好的消息。
赤尾慢慢缩回手去,轻轻按在自己的肚腹上,声音发颤地说:“我……有些后悔了……”
阿卫不曾回应,却听赤尾幽幽地道:“我为什么要替这种人、受这样的苦……”
阿卫却隐隐有些明白,他现在的后悔都是一时的,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开始对着司拓的孩子怀念曾经的时光,对过去的伤痛变得麻木和淡然,看待过去的态度也会变得暧昧不清。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最佳的安慰者、治愈伤痛的良药。任何看似理智而无情的人,都无法用最正确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过去。毕竟那些过去和过不去的、那些快乐和痛苦,都曾经是他们生命中的一线光芒。只要点亮过,就必然会留下轨迹。
阿卫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发颤的身体,他知道是产子的痛苦暂时扰乱了赤尾的判断,这种扰乱会持续多久、伤害多深都无法预测,就连阿卫自己都曾经深受其害。现在,他只是缺少一个人来坚定他的信念。
阿卫低下头去,附在赤尾汗湿的耳边,放低了声音却异常坚定地说:“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要记着,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你的错。只是事情就是这样,就该这样。如果不是你,还有会其他的人,帮你了结他的性命。”
是的,就是这样。阿卫和赤尾这一生经历的痛苦,并不是他们一手造就的。他们并不是被惩罚,也不会被宽恕。这不是他们的罪过,也不是他们的救赎。他们生来如此,应当如此。如果没有赤羽和司拓,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无论如何逃避挣扎,他们都无法逃开自己的使命。
任何妄图用一个小小的举动或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来改变命运的行为都是愚蠢的;将已知的现状寄托在遥遥无期的未来更是荒谬的。未来是无法预言的,过错是无法厘清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每一个人都无法在对的时间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们能做什么呢?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去做一件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
薄暮冥冥之时,阿卫又坐上了前往山洞的马车,只是这一次,他还多带了一件东西。
阿卫走进牢狱,开头第一句话便是:“赤羽毒发了。”
周围的士兵都吃了一惊,纷纷望着阿卫。阿卫仍是盯着白莽,不急不缓道:“他现在几乎每天都会呕血,呕出的血是黑色的,而且开始掉发,大把大把地掉。他的心脏也不好了,经常抽痛得让他喘不过气。我知道,他就要死了。”
士兵们一阵惊慌,而白莽却轻轻笑了笑,青色的瞳孔发亮地盯着阿卫,说:“这些我都知道。你只是为了来和我说这些?”
阿卫吩咐士兵们退下,又叫了侍者前来。便有一侍者捧着托盘,其上盛着一套新袍与一个酒壶,另一侍者端着铜盆、巾帕和刮胡刀。侍者退下后,阿卫走上前去,按住白莽的肩膀,两人一同跪坐下来。
白莽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阿卫微微垂首,开始浸湿巾帕。白莽看着他的侧脸,发觉阿卫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那神情既是乖顺又是卑微,似乎全心全意为你效劳,却又从不屈尊于对方。在那微凉的巾帕触到自己脸颊的刹那,白莽微微一震,却被阿卫捧住了脸,感受到他温柔的手心正贴在自己的脸上。而阿卫仍微微垂着眼,双唇轻轻地阖着,显得从容而又自在。
白莽看着他的神情,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他忽然想凑上前去,亲一亲这张平凡的脸。可是他忍住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卫,紧紧地克制住自己目光中的贪婪。
阿卫看见他的眼神,忽然放下手中的一切,静静地望着白莽。
两人一阵安静,只有两道毫不避讳的目光交接在一起。
这时阿卫忽然微微弯了弯嘴角,说:“我为赤羽做这些的时候,他总会凑上来吻我。是情不自禁吗?”
白莽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微微哑声道:“是,是情难自控。”
“那你呢?”
阿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白莽一噎,可他很快冷静下来,盯着阿卫漆黑的双眼,极轻极轻地说了声:“我也是。”
阿卫对他这回答似乎有那么一刻的吃惊,他扯了扯嘴角,转过身去放下巾帕,拿起刮胡刀在水里浸了浸,自然地转过身来要往白莽的脸上伸去。白莽立即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扼住。
阿卫立即道:“我只是给你刮胡子。”他想了想,又说,“你觉得这么一把小刀能杀得了你?”
白莽闻言,这才慢慢松开手来。阿卫伸出手去,试了试姿势,又道:“你偏一偏头。”白莽顿了顿,微微偏过头去。阿卫又抬手试了试,又伸手扶腰,道:“弯下来些,我的腰不好。”
白莽又垂下头去,把脸送到阿卫面前,垂眸时恰好看见阿卫高挺的肚腹。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一对双生子,白莽微微变了变气息,却又忍下不提。
阿卫的手艺很好,白莽听着耳边沙沙的声响,还有不时掉落在肩头的发须碰撞声。很快,阿卫修好了一边,让白莽侧过头去。两人一直沉默着,谁都没有打破这阵诡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