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1 / 1）
二十二
赶到拂柳桥，已是日暮。
“阿柳！阿柳！”
疲倦的浅绿眸子四下里寻找，一场恶战，加之从昨夜起便一直发着烧，卿欢的眼前总是清晰一阵，复又模糊一阵。
辰夜扶着他寻找，手搭在他肩上，助他压制住暴戾不堪的妖气。体力的消耗，简直提前了死期。如今卿欢之所以还能走动，全凭最后的信念支撑。
空空荡荡的桥上，忽而出现一个人影，身着一件下人的布衣，头发胡乱披散，怀抱一条鱼，愕然看向卿欢。手里的鱼仿佛找到了逃跑的机会，挺身跃起，扑通一声坠入玉燕河。
“阿柳！！”卿欢无神的双目一亮，他挣脱辰夜的手，跌撞着向前奔去。
身体撞进那人怀中，卿欢吃力地仰起头，勉强想要扯出笑容。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呜呜呜呜……”最终，他却是紧搂着冉小柳，不住哭泣。
看他浑身是血，身体明明滚烫，面色却苍白无比，冉小柳亦掩面而泣。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服下百辰丹，不该把你丢在晨愈谷不管！”她嗓音嘶哑，手指轻轻抚摩卿欢结着血痂的额头，“你从哪里找来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面对她的问题，卿欢只是报以一笑。
“阿柳，王家灭了……我……亲眼目睹王风彻死去……别怕，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杀你……”
冉小柳怔怔良久，继而身体颤抖起来，不知是震惊还是感动。
“印记就要除掉了呢……”卿欢手指撩开她的发丝，见柳叶状的血色印记正逐渐变淡，他两边的嘴角又一次上扬，露出的仍是人畜无害的笑，“阿柳，要好好做一个人类啊……”继而失落，“虽然……我很想很想陪着阿柳……”继而又笑，“阿柳……有空去晨愈谷的话……记得帮我……犒劳一下猫崽子们……帮了大忙呢……它们……”
冉小柳紧紧靠着他的身体，一如他们尚在晨愈谷时那样。卿欢偷拿鱼去喂猫崽，被她发现后便是一通闹腾，闹到最后总是她伏在卿欢怀里，呼哧呼哧不甘地喘气。
服下百辰丹之时，她已经后悔。可又不敢回谷中见卿欢，便偷偷离了冉家，来到他经常出没的拂柳桥。
回到人世，睁眼闭眼都是卿欢的笑，是他变回黑猫时窝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样子……都说妖执着，情不断，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早知道……我该拿出点勇气来……跟阿柳圆房来着……”卿欢仍不忘开玩笑，口中淌出的血汇成大一股，染红冉小柳的肩头。
他慢慢闭上眼，几秒后有些神志不清地道：“阿柳，拂柳桥……百年后一定要来啊……带着鱼和猫崽子们一起……”
冉小柳刚点头回应，他突然又难受起来，声音低低地，“我忘了……阿柳是人类……活不了百年……阿柳……我要和阿柳永别了……”
他的身体正消散着，如同在阳光下的雪一般，逐渐消融。
“阿柳……不要哭……”他吐舌，想舔去冉小柳脸上的泪，终是没能做到。
古人云：人与妖若是产生恋慕，其下场终究落得生离死别，永不相见。
冉小柳素来不信古人之言，如今，也一样不会信。
握着留在手心、尚存卿欢体温的木珠，她跪坐很久，泪已阑干。
二十三
晨愈谷的猫崽子们发现，平日里照料自己的卿欢哥哥，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消失了踪迹。
过了没多久，它们又发现，平日里卿欢哥哥身边的那个人类姐姐，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与辰夜大人居住在一起。
而且从那个姐姐的身上，好像嗅不出人类气息了哎。
“老夫炼制‘化人丹’五百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托我炼制‘化妖丹’的人类。”与辰夜闲聊时，宋客前辈回忆起前不久的一桩事，不由得感慨万分。
辰夜笑了：“你也不看看她是小卿欢找来的。”
“哼，卿欢那小猫，看起来是傻乎乎的，没想到这么讨人类女孩子喜欢。”宋客酸溜溜地哼了一声，“老夫倒也想讨个人类当妻子……”
辰夜以手撑住下巴，饶有兴趣道：“你看我怎样？”
宋客立即变了脸色，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夫怎敢打辰夜大人的主意！”
辰夜歪了歪头，轻蔑地哼一声，“相貌如此年轻俊秀，你这老不死的卖什么老？过两天帮我也炼制一炉化妖丹去，听见没有！”
“是是是……”
二十四
这一日，冉小柳正抱着猫崽子睡觉。
恍惚地，又梦见卿欢软着腔子，变回黑猫在她面前打滚，同时撒娇道：“阿柳阿柳我要吃鱼呜！拂柳桥~我在拂柳桥等你给我送鱼来呜~”
她迷迷糊糊，一把揪过在自己怀里打滚的猫崽子，迷迷糊糊赏了它一记栗暴，翻个身继续睡。
她已经在晨愈谷住了九十九年零十个月，还有两个月，卿欢便要回来了。
木珠挂在她手腕上，很快就要回到正主手里。
梦境中，打滚的卿欢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却是王风彻的笑容。九十九年前的事，冉小柳已忘得差不多，唯独一件事她不会忘，纵使当事人已死。
冉家被屠门之夜，她缩在闺房的床上，抚着耳下逐渐退去热度的印记，只是悲伤地哭。
“你父亲真是对妖念念不忘，临死还想着毁掉百辰丹。”王风彻站在她对面，手里托着一个染血的空药盒，盒内本该装着辰夜炼出的丹药，用以除去她与卿欢之间羁绊的丹药，百辰丹。
他幽幽而笑：“你觉得，要是我放话出去，说冉家是因大小姐的缘故，被妖族屠了门，外头的人会说什么呢？”
冉小柳微微抬眼，眸中尽是绝望的怒火，“杀我族人，逼我吃下百辰丹，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我？”王风彻面色转冷，“我什么都不想做。本来我想娶个心悦的妻，好好过我的日子。只是我太过卑微，攀不上与妖族为伙的冉大小姐。”
“得不到的东西，干脆毁掉。古来的怀恨者，不都是如此么？”他丢开药盒，嘴角挂着一丝狰狞的笑，慢慢走向冉小柳，“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双手发力，十指如同钳进冉小柳双臂，痛得她呼出声来。王风彻拎她走到门旁，一脚踹开房门。
火焰舔舐夜空，风里有血腥味弥漫。
一把将冉小柳推在地上，凝视她哭肿的双眼，不知为何，那一瞬王风彻眸中浮现出一片柔光。
“滚吧，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少女，终是被他以一言放走。
是怜悯，亦或他仍对她怀有意思，时隔已久，冉小柳不愿多去想。
只是，终究忘不掉。
二十五
两个月后，城内一除妖师的院邸当中，六七个百姓拜倒在地，不住哭诉。
“大人，拂柳桥又闹妖了！我刚把鱼苗撒进玉燕河，就被妖给吃了个干净啊！”
“大人！猫妖不除，我们这些养鱼的人，还怎么过日子啊！”
“大、大人！那只猫妖长得真、真是吓人！夜晚俺都不敢过拂柳桥了嘞……”
新上任的除妖师表示非常无语。虽然前阵子就有下属报告郊外有妖族出没，但他已亲自去看过，不过是一只人畜无害还会撒娇的黑猫，只是因上辈子与人类有过约定，死活不肯走，怎么驱逐也没法将它赶到拂柳桥以外的地方。
所以对此事，他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每日都有百姓前来哭诉，但他知道不过是事情迟迟不得解决，造成百姓心生根本不存在的恐慌罢了。
“也罢，承蒙各位父老乡亲赏脸，在下便前去会会那猫妖，收了它算了。”
这回除妖师打算好声好气与黑猫详细谈一谈，比如它能否少捉点鱼苗、多从其他渠道猎食。实在不行的话，他就只好暗暗给它投点食物，总之不要扰民就万事大吉。
除妖师也做了与黑猫在谈判失败后的准备，腰间布囊中叠满符纸，好歹他也是除妖师，也不愁会被猫妖为难。
在六名百姓的欢呼下，除妖师大袖一挥，赶赴拂柳桥。
今日的拂柳桥，妖气格外重，但根本不像是从那只弱弱的黑猫身上发出来的。
远远地便望见桥上多出一个人影。离拂柳桥越近，人影便越清晰，是个女妖。从她周身环绕的妖气看来，还是个棘手的家伙。
除妖师心中一凛，手已伸进布囊，欲取符纸与朱笔降妖。
等一下……他的朱笔呢？居然没带来？！
除妖师当即慌了，暗地里骂了句。没带朱笔，除妖还除个屁啊！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明明离得很近，女妖却根本没理他。除妖师见那女妖蹲下去抱起了什么，随后将脸凑去和那东西相蹭，边蹭边柔声唤出一个名字：“卿欢。”
“呜啊啊啊啊！不要戳我耳朵！嗷！下巴也不能摸！尾巴也不行——呜呜呜呜！！”黑猫的声音骤然传入除妖师耳中，又软又糯，完全将平日里冲他撒娇求饶的能力发挥到了极点。
声音麻得除妖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概逗弄够了黑猫，女妖笑呵呵道：“喂，再不变回人形，当心回妖谷后被猫崽子欺负啊！”
黑猫缩在她怀里，哼了一声，“不怕，阿柳变成妖以后那么厉害，一定能保护我！”
“啧啧，你好歹是公猫啊，卿欢夫君！”
黑猫仰头蹭她下巴：“我不管，我弱小。要不，你再等个一年多，等我恢复正常了，再来保护你好不好？噗啊啊啊啊！都说了不要挠尾巴！不要！！”
女妖揉着它的脑袋，“那你就等着被猫崽子们欺负吧！”
除妖师默默转过身，符纸也用不着掏了，朱笔也用不着找了，这儿也没他事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女妖恐怕就是黑猫一直等待的那名人类。只是他想不通，好好的人类不做，为何非要做妖呢？
除妖师边踏上归途，边在内心忖度，要不要派个会写故事的下属，把这一切理出个大概的因果呢？
说不定，会成为一段佳话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