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琉璃(1 / 1)
章十二琉璃
数日后尘埃落定,城北大营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解了邪毒的部分军士已经加入了按时出操演练、休憩造饭的队伍中来,只原先伤势就有些重的伤员们还在静等恢复。息辕拨付银钱重谢了此次帮上了大忙的医生们,又在营中设宴款待他们,说得上是宾主尽欢。
追索凶手的行动还在暗地里进行,其后息辕并息衍白毅二人悄无声息地回了秋叶城,陆家医馆已经化为灰烬,白毅便顺理成章地搬到息家叔侄二人的小院里来住。这本是好事,然而不过两日便出现了经济问题。
白毅多年军旅,衣食住行一向力求方便,他不挑食,能下饭即可,衣物亦不需要多么的精美华贵,只要是一色的白,粗布也可以上身,实在是不能说难伺候。但用息辕的话来说,这人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入住的第二日,他便问息辕支取了三百枚金铢,叫人送去给前数日因医馆大火而遭殃的两户人家。
“叔叔,咱们接下来一个月,就吃青菜吧……”息辕算着账,又小心翼翼地问,“白将军那里有问题吗?”
“管他做什么,一身臭毛病,始终不改,”息衍坐在石桌上动作轻快地磕烟锅子,像是被息辕的话勾起了多年的不满,数落起白毅的不是来,“自己爱做好人,专烧我家的柴,呵,我看他记不起我,倒记着给我添堵,真是一向顺手!”
息辕知道自家叔叔不过是说说玩笑话,补贴那几户人家,本也是息衍之前提过的事,但一下子花去这么多,就让息辕有些为难——为了解这一场毒,本就花销甚多,又从军资里调出一部分奖励酬谢有功的将士和帮忙的医生们,已经不能再多支出。中宛二州的商路供着天启前线和越州战场已经有些捉襟见肘,自己带的这一路人马只能就地解决。他当然做不出抽军资补贴生活的事来,故而白大将军这一大手大脚,就已经把叔侄两人多年来攒下的家当里剩下的一笔钱花得差不多了。
想起以后可能要一直供奉这尊大神,息辕忍不住悲从中来,他看看坐在石桌上轻松写意地抽着烟草的叔叔,想想还在屋内睡觉养神的白毅,难得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索性决定去花几个钱喝上一顿酒让自己轻松轻松。
白毅最近颇有些疲倦,重临军阵时突如而来的众多记忆并没有增添他的威仪,接纳起来倒是让他有些头痛,城北大营布阵所耗心力也实在是太多。毕竟不比从前了,他如今说是身心俱疲也差不多,故而回城这几日的大多数时候,他就窝在屋子里睡觉,说是万事不理又做不到,花息家叔侄的钱补贴别人只是件小事,有些事想要真正解决却要难上许多。
这日醒来时已经到了午后,白毅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而后他按着仍在隐隐发痛的额角,顺手披了件衣服,将只留了一条缝的窗子推开。
小院里看不见息衍的身影,他大概是又去秋叶城里游荡着去寻些线索。
息辕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白毅想起这个年轻人在自己的记忆里也是个端方的小将军,少有乱跑的时候。花圃已经被彻底收拾干净了,在秋日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们在其中种了一些秋玫瑰,如今将将入了仲秋,说不定赶在入冬前还能看上一季的花,池塘里洒了很多秋莲子,晋北气候远较宛州阴冷,也不知那些种子能否发芽。
正当白毅盯着院子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门却砰的一下开了,他皱眉转身,却给人扑抱了满怀,来人力气很大,险些将他扑倒。
“叔叔!”抱住他的青年男子含糊叫了一声,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气,却是息辕。
白毅觉得有些好笑,便在息辕头上拍了一拍:“你叔叔不在这里。”
“叔叔,叔叔。”息辕却是不依不饶,白毅此时猛然发现自己披了一件息衍的外袍,被认错倒也自然。
喝醉的青年赖在他身上,嘴中继续嘟囔:“叔叔,你说喜欢是什么样子?”
白毅甩不开息辕,便就随他,将青年往床上扶,又隐约记起一点息辕比殇阳关时更小的模样,闻言一笑:“你喜欢谁了?”
“我看见小舟了,”息辕抬起头,看见白毅骤然变色的脸,他眯起眼,显得有那么几分像息衍了,“叔叔,你怎么跟平时长得不大一样了?呃……也是啊……”
“小舟怎么了?”
息辕醉得厉害,可是话说得倒是清楚:“我看见小舟了啊,叔叔……小舟,我看见她拿了一些东西去到一家店子里去卖,有香包儿、手帕、绣鞋,还有簪花和链子,链子有这么长……”
说到这里,息辕兴奋起来,他在自己身上乱摸了一气,果然从怀里摸出一条链子来,这链子由劣玉打磨而成的珠子串成,息辕将之套到手上比了一下:“有宁刀这么长。”
“嗯,继续。”白毅任息辕蹭在他身上,心想这傻小子大概把小舟寄卖的东西全都买下了。
“我去问了那家店了,店家说都是小舟自己做的,自己做的啊……叔叔,怎么能让她自己做啊?”息辕说着说着就开始流泪,醉了酒的青年人好像通常都有着特别敏感而丰富的情绪,“叔叔,小舟她,她小时候我就觉得好看,我在地窖里见着了她,擦去她脸上的泥巴,那时候只是觉得好看,但是人小小的,我还笑她,那么娇嫩的女孩儿啊,裹在锦绣堆里……我如今又见了她,她长大了,却自己做那些东西去卖钱过日子,我看着心疼。我偷偷跟着她,又看见她给人家代笔写信,写了好几封,才一个银毫……想必还要回去洗衣做饭给百里煜那混蛋吃。叔叔,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啊?”
息辕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又看白毅,认真地问:“你会让白……白将军洗衣做饭吗?”
白毅虽然觉得息辕实在是思维发散了些,但仍旧认真想了想,依稀觉得自己少时在天启是做过饭洗过衣的,便说:“会。”
“可是我不想她做,”息辕把脑袋埋进白毅的怀里,藏得很深,“我真的不想她做,我可以替她做。”
“好。”白毅说。
白毅将醉糊涂了的息辕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将他安顿到床上,然后三两句套出了小舟出现的地点,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小舟和百里煜住在柏亭街尽头的琉璃坊中,这里原本是前代晋北国主突发奇想开设琉璃作坊的地方。喜好豪奢风雅的秋国主放言要让晋北的官府民居都能用上这种被视为珍玩的材具,故而花了巨资管宁州的羽人们买来了烧铸琉璃器具的方子。但羽人们自然不会将吃饭的东西真正卖给他,于是耗费巨资的琉璃坊还未产出第一批琉璃的时候,秋叶山城的城门便被离公嬴无翳的铁骑踏破,琉璃坊就此闲置。雷千叶成为国主之后,下令将此处改为居民坊,但此处风物已经因为研制烧铸琉璃而被破坏,略有家资的人家均不愿意入住。到了现在,琉璃坊内倒是居住了许多流落至此的诸国旧贵族世家的后人,真像是应了琉璃坊的琉璃之名,这位于柏亭街最角落的里坊中,据传如今已是“三步一王孙,五步一贵女”了。
“您找小舟?”白毅问起住在琉璃坊外围的一个汉子,他此时正手上略有些笨拙地做着木工活,这人虽然穿着粗布衣裳,脸上也晒得很黑,但为袖子遮掩的胳膊却是不同于普通贫民的白净,长久的艰辛已经让这些曾经的金枝玉叶习惯于衣食的简陋和生活的艰辛,不得不让人感慨世事的神奇。
“穿过第三条巷子,右拐就是。”
白毅并不离开,一来就遇见了认识小舟的人,他想多听听她的事,他自己的记忆里关于这个据说是与他渊源极深的人始终是一片空白,如同对于息衍一样。
汉子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说起来:“小舟真不错,自己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还写得一手好字,隔壁坊子里的老人家,都爱找她写家书。她有时候看我们这些邻里急用,都会尽量帮忙紧着我们先用。这可把阿煜急坏了,老说自己没用,内人说因为小舟能赚钱,家里做主的都是她这个女人家。”
“阿煜?”
“小舟男人啊。”那汉子说。
白毅静静地躲在琉璃坊深处这座小院的某处阴影里,看着眼前还很年轻的男子洗菜做饭,这人的左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走路的时候左脚也跛得很厉害,故而只是揭锅倒水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得极是艰难。白毅努力在仍有些凌乱的记忆里翻捡,知道了这就是曾经的下唐世子百里煜,当年似是曾见过一面,如今已长得很高,虽然残废了,但生就一副好相貌,足可窥见当年的尊贵风流。
“好像有人来,”百里煜看了看身后,见是空空如也,摇了摇头,“流水落花春逝,难见当年风光,我夫妻二人零落至此,还会有什么人来呢?”
白毅默默走出琉璃坊的时候,一眼看见黑袍的中年男子靠在墙上等在那里,正就着手上的烟杆吞云吐雾,烟雾里露出一双狡黠的眼:“我问过息辕了,就想你肯定是来了这里,怕不是来散心的吧。”
白毅道:“我想起身上还有一些钱,放到她那里了。”
息衍一拍大腿:“你这个人,老说我是滑头,原来自己藏了私房钱,倒来花我的钱。”
白毅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多。”
“你怎么放的?”
“怎么放?”白毅有些愣神,“放到桌上了。”
“你啊你,”息衍指着他笑,“若说军阵之术,你自是天下无双,但于人情世故上,也未免太死板了吧。要接济人也不是这么个做法,你最好把钱分作几份,塞到衣箱里、床铺下、首饰盒底这些零碎地方,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对银钱想必是不长什么记性的,多半发现了也只当是自己以前忘在那了,岂不更好?”
“不错。”白毅沉思道。
息衍揽上他的肩膀:“我身上也还有些钱,咱们再去一趟吧。”
枫林街息家叔侄的院子里,息辕一觉醒来,他发现身上除了裹着被子还搭着一件黑袍,心想必是叔叔将自己拖上床的时候盖上的,他拽起来闻了闻,发现沾上了自己的酒气,便扔到窗前的椅子上,准备起床后再放到要洗的衣服堆里,翻了个身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