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烟花（1 / 1）

01

有的人走进你的生命里，最多是让你明白了一些道理，蹉跎了一段光阴，之后彼此再无联系便可渐渐忘记。有的人，走进你的生命里，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即便分隔多年，久无联系，却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想起的时候心头还会有一丝委屈。你知道这一生，不管多刻意，都无法将其从心头抹去了。

02

夏年二十一岁的时候认识了十八岁的卓尔，疯狂地喜欢过对方一阵子，许诺过对方天长地久，也幻想过可以一直相亲相爱下去，却终究敌不过造化的捉弄，轻言了分手。之后一晃七年过去，七年里彼此虽然还惦念着对方，却很少联系。偶尔联系一下，总是发现自己单身时对方在热恋，自己热恋时对方单身了。即便这长长短短的感情都不是那么重要，但恋爱时的心情终究是单身时不能理解的。于是眼看着彼此渐渐长大，却好似永远也走不到一起了。

七这个数字夹在八和六这两个吉利的数字之间，不上不下，不前不后，像是一场劫难。七年后，夏年二十八岁，卓尔二十五，他们再一次相遇。

仲夏时的机场，人潮汹涌，夏年早早地就等在出口，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暗暗地对自己说，这不是久别重逢，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狂热，让一切都平静自然地进行吧。皎皎者易污，感情也一样，唯有平静才能久远。

可是手机里跳出行李被耽搁一时不能出来的消息时，夏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是这么渴望再见到卓尔。

然而卓尔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从装束到行走的气质，都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即便夏年还是能在人潮人海中一眼认出她，却再也不像初见时那样，觉得她就是他的。夏年甚至觉得有些沮丧，这么多年过去，太多一起成长的人变得面目全非，连他心底最疼爱的卓尔，也变成了他没有想象到的样子。而他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变。

夏年曾经幻想过他们再次相见的情景。他想他应该会习惯性地抱住她，她也会在他怀里倾诉这七年里的委屈。然而真的相遇了，七年的光阴便似一层膜，接过卓尔的行李，一起走出机场的时候，尽管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接受彼此给予对方的那一份本不该有的客气。

03

卓尔从小到大异于常人的地方有很多，最让夏年印象深刻的是她从来不穿袜子。就像夏年不喜欢穿内裤一样，但又和夏年的情况不同，夏年只是不喜欢，卓尔是根深蒂固地排斥。

回城的机场大巴上，互相言不由衷地说了一番对彼此生活的城市的浅显印象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七年里各自经历了什么，才是两人心里真的想知道的。

十八岁那一年，因为忧郁症，卓尔在意识混乱的时候和夏年谈到了分手的问题，之后两人便在泪水和争执之中纠结着。直到任性的夏年轻易地将爱的标签从心上撕毁，像撕掉食品上的保鲜膜一样容易，撕掉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还会需要对方。轻狂的年纪里太过于黑白分明，好像不能爱了，便只能恨。

后来的夏年有些自暴自弃，不断地去陌生的地方，和形形色色的人相爱。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得而复失的经历越来越多，夏年虽然还是当年那个天真幼稚的傻瓜，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激情和傲气，所有的激情和傲气都被用来应付各式各样的感情了。虽然只是七年的时间，却已经掏空了夏年心里所有的向往，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死亡。

卓尔却是另外的样子。七年的磨难，让忧郁懵懂的卓尔变成了一个内心和外表都足够强大的姑娘，萌妹子变成女王的感觉。

他们聊到刚刚分开时的经历，确定分手后不久，卓尔独自一人选择了一座离家很远的城市读书，遇到了一个正值更年期的班主任。当她得知卓尔从来不穿袜子时，比校长看到有学生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还要震惊。她自己去买了一打袜子，递给卓尔，强迫卓尔当着众人的面穿上，对卓尔穿上袜子之后身上起的红斑和卓尔满眼的泪水视而不见，并且隔三岔五还要到班上撩起卓尔的裤管检查卓尔是否听话。

后来遭遇的磨难要比这些复杂得多，卓尔却先选了这些轻描淡写的来说，连卓尔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遇到再让人愤慨的事，卓尔都觉得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而夏年却觉得，卓尔遭遇的一切伤害，都是自己当初轻言离开造成的。但是那些毕竟已经成为往事，再内疚也改变不了已经造成的伤害。当下和未来的生活，才是他们真正需要好好谈谈的。

关于未来，夏年有很多种设想，比如和卓尔在一起，找一个偏僻的小岛，过两个人的生活。他们捕鱼捉虾，生一群孩子，再养一群鸭子和牛羊，在每个日落时分拥抱接吻。

再或者就生活在城市里，和彼此的家人一起，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业余时间喝喝茶、打打麻将，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有长假了就来一次长途旅行。

然而夏年想得更多的，却是另外一种。那就是孤独一人，行走在茫茫的旷野中，过去的那些人早已将他遗忘，卓尔也将他忘掉了。

很不幸，卓尔也觉得，夏年可能会过上最后一种生活。而卓尔呢，会像夏年设想的第二种生活那样，出国留学，归国工作，结婚生子，陪伴父母，终老此生。只是携手同行的人，并不一定会是夏年。卓尔已经长大了，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人，她的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夏年可以填补的了。

04

夏年总会想起很多年前，一句“乖，抱抱”就可以安抚卓尔一个长夜。如今长大成人的卓尔，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夏年想带她看一看这座他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却总是遭遇卓尔茫然无感的眼神。

有人说如果是涉世不深的妹子，你要带她去看尽世间的繁华，如果是历经沧桑的妹子，你要带她去坐旋转木马。夏年有意想带卓尔去游乐场找回一颗童心，卓尔却以一句懒得出门回绝了夏年。

两个人待在房间里长聊，聊各自遇到的恋人。这些年和夏年在一起过的女孩，大都是一个类型的，单纯美好相信一切。而卓尔遇到的人则形形色色，且多明精明世故，导致卓尔也变成了一个世事洞明的人。若不是她心里还存着善良和爱，夏年都要怀疑这还是不是自己当年那么喜欢的卓尔了。

卓尔更喜欢的消遣方式是在咖啡馆里喝茶看书，消磨一个下午，然后到酒吧灌酒度过大半个长夜，剩下的时间就陷入长眠。这样看似轻松闲逸的生活却最容易累坏人的身心。身体毁了还好说，心老了就无药可解了。

卓尔还学会了抽烟。看着一根根白沙在她嘴边燃尽，夏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如果说伤心的话，更多的应该是自责。他想如果自己当年不那么任性，一直陪在卓尔身边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只该深藏在心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说出来，卓尔就立刻回击，当年就算你待在我身边，我也一样会变成这样。这样的话，让夏年有种自作多情的感觉。

和卓尔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晚上夏年做了一个梦，梦中夏年一直在和一头长着又长又硬的犄角的黄牛周旋。夏年手持匕首，闪转腾挪，最后被牛逼到了一个角落，感觉必死无疑的时候，他醒了。意识到这是一个梦的时候，夏年去查梦的寓意，竟然是暗指一夜情。夏年不愿意把这个梦往他和卓尔的关系上引，事实上卓尔也打算多待一些时日陪夏年。可因为这梦，夏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觉得他和卓尔的关系，或许真的像一夜情一样短暂脆弱。

05

夏年终于说服卓尔离开房间到外面和他逛一逛。炎热的夏天夏年也更愿意躲在家里的，可是想到卓尔不远千里而来，如果每天只是待在房间里和她聊天，实在让夏年有些过意不去。虽然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他们去逛了博物馆和一些公园，卓尔更想去酒吧之类她以前常去的地方，被夏年禁止了。夏年希望她能够远离过去的那种生活，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强硬地要求她去做什么了，可是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卓尔能够顺着他希望的方向成长。

其实博物馆和公园这些地方，更像是七八十年代的人喜欢逛的。在王小波的小说里，夏年经常可以看到年轻的情侣在这些地方约会。到了二十一世纪，年轻人已经习惯待在各种吧里了，新型的休闲娱乐方式把过去那一套甩得远远的。所以在公园里漫步的时候，夏年觉得自己的青春以及他和卓尔过去的恋情，也都像那些老套的娱乐设施一样被甩得远远的了。带着这种悲伤莫名的情绪，他和卓尔逛遍了这座城市的大小街道，结果是夏年被晒得更黑了，卓尔有几次差点中暑。有一次他们一口气走了十几公里的路，彼此都没有说累，还觉得很开心，结果第二天两个人小腿都酸得抬不起来了，歇息了两天才好。

06

有一些心里话，夏年想告诉卓尔，可因为面对面的缘故，他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就写在纸上。夏年在纸上写：

卓尔，我们很快就要分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虽然再远的距离也抵不过一张机票，可是你知道的，如果心被隔开了，那就是在一起，也无能为力。

我现在就有一种心和所有人隔开了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肯定我，或许有，但那些总让我感觉是虚情假意。我希望给予我肯定和鼓励的那些人，总是在批评我、指责我、教育我。连你也一样。我曾经以为你会一直依偎在我的怀抱里，可是你终究也长大了，变得独立强大，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这些日子的相处你想必已经感觉到了，我内心变得非常脆弱，说好听点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就是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于是总是想到轻生，可若是随便随便就死了，又觉得不甘心。

我知道对你说这些没有什么用，可是我已经想不到这些话还能对谁说了，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他们都希望看到朝气蓬勃的我，看到被荣光环绕的我。我内心的苦楚没有人愿意听，他们也不明白我有什么可悲切的。或许你也不明白，但我想你也许可以静静地听，也许可以听得懂。

我只是需要一些关心罢了。虽然对一个大男人来说，这样的需要显得有些矫情。我也一直在寻求让内心变得强大的方法，可是好像适得其反又好像走火入魔了。我以前渴望得到很多东西，或者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我终于让自己的欲望不那么强了，可同时也觉得没有渴望的人生是多余的存在。

卓尔看了夏年的话，思虑了好久，也把心里话写在了纸上，交给了夏年：

你或许觉得我能够拯救你此刻羸弱不堪的内心，殊不知内心这种东西，和物质不同，能够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若你自己不想振作起来，那么多少人关心你，都没有用的。或许你需要经历更多的磨难。不过我坚信你能挺过来，我相信未来有一天，你会骄傲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郁郁寡欢。

07

虽然来时并没有想过告别的日期，甚至想过长相厮守下去，可终究是时过境迁，已经到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地步，也只能是在合适的时机告别。或许以后会有更好的时机相遇，那时候彼此都成为了更好的人，或许就可以把手言欢，彻夜不眠了。

说到彻夜不眠，两人也确实有过几次通宵达旦的长聊，但是夏年并没有把积在心头多年的话说出。他曾经是打算等卓尔来了，把所有的话都说尽的，却没有想到还是做不到。若卓尔有长相厮守之心，夏年觉得自己便有了努力奋斗下去的信念。可惜对于未来的生活，卓尔一直没有肯定的答案，轻描淡写地讲着往日的种种。未来可能会有的种种变化让夏年也觉得自己若执意要一个答案，无异于作茧自缚。

夏年更愿意讲一些冷笑话给卓尔听，卓尔也喜欢简单快乐的夏年。虽然夏年这些年的想法没有多大改变，可喜欢的东西渐渐从浅显变得复杂，变得卓尔无法理解了。夏年说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坐在阳台上，冥思苦想。这样做的结果常常有三种：一时想得要疯掉，因为想不通；二是想得很开心，因为想明白了之前很久都不明白的一些事；更多的时候是第三种情况，那就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因为夏年忘性太大，想着想着就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了。

在和卓尔重逢之前，夏年曾经以为自己会像许多人一样，接受世俗的规则，平凡地度过一生。最多会像《月亮和六便士》里的主人公一样在中年时响应内心的号召，放弃一切到南太平洋和土著人一起生活。

和卓尔重逢之后，夏年发现这世上连可以陪他度过下半生的人都没有，他希望的那种纯粹的精神上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和他共度。人类进化了千年，女人们的需要还是那些漂亮的妆容和衣裳以及朋友们艳羡的目光，女人们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只有书本和旅行就满足。她们不能忍受穿破旧的衣服，住简陋的房子，坐颠簸的汽车，即便可以忍耐一时，也无法忍耐一生。

夏年曾经觉得卓尔会是那个人。夏年曾经觉得自己战胜了世俗的眼光，可以不顾一切的流言蜚语，就已经是胜利了。却没有想到这胜利的代价是孤独，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和他一样不顾世俗眼光的伴侣，他只能孑然一身了。

临别时夏年带卓尔去江边看烟花。美丽耀眼的烟花在夜空中升起跌落，像人生也像爱情，却比人生和爱情都要短暂。有些东西真的逝去了就不会回来了。夏年还记得卓尔当年和自己说到分手时，自己心里满满的恨意，如今再次告别，一切都释然了。爱或许还在，恨或许也还在，只是再也没有当年那种浓烈的感觉。或者人生就是该这样，淡淡地就逝去了。

卓尔离开后的第二天，夏年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出门时一股凉风迎面吹来，顿时让夏年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这炎热的夏天，也是一样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