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碎片（1 / 1）
一块碎瓷片，这是明楼的恶梦。
知道阿诚加入组织的时候，明楼已经没有退路了。
青瓷被转入他手下的小组执行刺杀任务，风声紧，他并没有见过这位从苏联地下小组转过的党组织成员。其实这很正常，地下工作常常有很多不方便的时候，上线和下线之间也许直至生命结束也不会见上一面。况且那天和青瓷执行刺杀任务，他协调配合的消息一起来到的，还有阿诚。
巴黎的清晨是浪漫的，阳光，美丽的金发姑娘，法语浪漫的卷舌，玫瑰花，微风，小路，他和大哥的小公寓。阿诚推开公寓门的时候，心里带了点恨绝。因为爱着而不敢触碰的，今天之后也许就永别了，因为爱着而做出的选择，今天却要将他永远的带走。
这次刺杀的风险在来之前阿诚就已经全都了解，名流云集的名利场不是谁都能混进去的，而明家刚刚回到巴黎的二少爷肯定没问题，刺杀任务很简单，杀掉一个人就好，可惜会场人太多，眼睛太多，一旦有任何差错，为了防止连累巴黎小组，连累明家，随时会有人配合对他进行“误伤”，或者“误杀”。这几乎是一场一命换一命的任务。
可总要有人去，明诚想，值得的。
明楼烧掉夹在今天早上报纸里的任务纸条时，刚好听到阿诚的声音。
“大哥，我回来了！”青年的声音爽朗，像有阳光。
他克制着，快步走到客厅，门口挺拔高挑的青年，带着往日他熟悉的笑容。
“回来啦，回来就好，我今天让隔壁的大婶帮忙做了饭，你的房间我一直都收拾着，你放下行李，就来洗手吃饭吧。”
他想走过去抱抱他，他的弟弟，隔了两年的时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在梦中夜夜描绘的脸，今天终于带了笑容闪着光出现在他的面前，西伯利亚的寒风没有摧折了他，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结实更精神了。可是他不能，甚至也不敢走近，他们中间横着的不仅仅由两年未见的时光，还有一段不知深浅的沟壑，刚好隔开了他们之间原有的亲密。明楼想起在上海的时候，彼时他参加夏令营在外面住了一个星期，刚回到家阿诚就扑上来，腻在他的怀里撒娇，“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啊，你想阿诚没有？”
“阿诚，大哥想你了。”
饭桌上出奇的安静，明诚想着明天的任务，想着能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和大哥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光，也想，想着万一。明楼呢，他早已是组织里的老人了，明天的任务早有计划，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疑虑，新来的“青瓷”据说是伏龙芝的优秀学员，实战经验虽不如他但也是有的，风险在可接受范围内，后招也安排好了。他现在心中千回百转的全是阿诚，两年了，你回来了，是不是说，你已经放下了？放下了，我该开心还是伤心呢？
明楼这一顿饭吃的味同爵蜡，明诚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我不该回来的。
第一次执行重要任务，明诚心里觉得发慌，他总觉得不对劲，所以他想回来看看大哥。
他本可以不回来的，这次任务过后，组织自然可以再安排他回苏联，明面上他也不过是回巴黎探亲休假，不见明楼，相信明楼也会理解，可他还是回来了，他想他了。
吃过饭，天色已经黑了，明诚想着大哥会和他谈谈，一直坐在客厅里等着。没想到明楼却叫他去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你也累了，先去睡吧。”
阿诚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室的幽暗笼罩着他。当年桂姨也曾将他关进小黑屋，从那以后很久，他都很害怕黑暗，很害怕空无一人的屋子，所以在明家，明楼总是陪他睡，总是给他留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后来，明诚去了伏龙芝，他不怕黑，也不怕空屋，甚至可以在禁闭室里利落地找到逃出去的暗道，在刑讯室打昏送饭进来的教官，离开了爱他疼他的那个人，他原来可以什么都不怕。没有了他，他也可以成长的很好，可是他还是想他。
大哥，我不是依赖你，我是真的爱你。
明诚抽出准备好的信，如果他牺牲了，组织会把这封信交给他的家人。
打火机的火苗一闪，这封没有人看过的信换成灰烬，落在地板上，被晚间的凉风吹散了。
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当我忘不了你，自己离开了吧。
明楼公寓门口看到一片碎瓷片。
怎么会这么大意！
目标已出去，可是警卫比预计的要严密，青瓷无法撤退，趁乱切断了会场的电，打算逃出去，没想到会场竟然有紧急预案，不到两分钟电力就恢复了。负责策应的同志在会场外制造了骚乱，却没想到青瓷撤退时遇到了个不长眼的侍卫官缠住了起了冲突，混乱中中了一枪，后面的事没人知道，有人说听到了枪声，有人说被带走了，当事情况太混乱，谁都说不清，组织在巴黎的上层社会中安插的眼线没能探听出消息，尸体被秘密处决。
新来的同志就这样失去生命，组织里一时都很悲痛。
明楼虽没见过青瓷，却也知道青瓷在伏龙芝的大名，优秀的中国学员，不管是体能还是理论课都是一等一的，连欧洲那些高大壮实的学员都要高看一眼。这样优秀的青年，变成了战争中没人知晓的牺牲者，变成狼烟炮火中无声的血光，与国家而言，他的牺牲是那样无声无息，可是不知他的家里人不知道要多伤心。
如果有一天，他明楼······
明楼强打着精神，想着向上级报告，同苏联那边沟通，想着这次计划到底是哪里有差错。
他没想过他的阿诚去哪儿了。
他的小阿诚今天还没出现，睡懒觉？这也太晚了，天都擦黑了。
是怕和他见面尴尬出去了吧，毕竟刚回来，总有些同学朋友要见面。
晚饭吃什么呢？上次托人弄了些材料来，蟹黄小笼自己学了很久了，应该能上桌了吧。
可是当晚阿诚没有回来，明楼突然发现明楼对阿诚其实知之甚少，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走了？又走了？
至少该和我告别再走吧！
该死！我昨晚该和他谈谈的！
明楼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他突然觉得这人生仿若是梦一场，也许他的生命里自始至终都不曾有明诚这个人，他没有救过他，也不曾和他一起长大，也不曾爱过这样一个人，也不曾有哪些求不得的郁结。
明楼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他孤身一人坐在巴黎的小公寓里，此时家人，组织，都不在他身边，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孑然一人，龃龉独行。
这世界从来没有明诚，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当明楼后来拿到“青瓷”的秘密档案的时候，他倒是觉得“明诚是他的幻觉”这个想法，远比“青瓷”就是明诚，明诚牺牲了要更加容易接受。
明楼原本觉得他和阿诚之间，是儿女情长的纠缠，阿诚忘不了他，所以阿诚走了。可是起码在这世上还有爱他的人，虽然他们没有互通心意，可是他们彼此相爱，在这无边的长夜里，无尽的征途中，这种认知让明楼觉得幸福满足。他的奋斗，既是为了国，也是为了家，他的大姐可以在没有动荡的上海滩生活，明台可以在没有硝烟的大学校园中调皮，而他的阿诚会在祥和的世界中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他的信仰，是国也是家，是大爱也是小爱。
可是阿诚是他一手带大的，他的报国理想不仅仅种在自己心里，也在阿诚心里。阿诚心中不仅有对他的小爱，而又报国的大爱，是他小看了阿诚。
可是阿诚，你怎么能这样瞒着大哥呢？大哥盼着你，等着你，等来的是青瓷的档案，盼来的是青瓷牺牲的报告。阿诚，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大哥呢？
大哥想起阿诚小时候，他那时候刚从桂姨哪儿来到明家，瘦瘦小小的孩子，喜欢吃糖吃甜食，晚上睡觉时缩在明楼怀里，软软的发丝间都带着天天的气味。
后来大一点了，阿诚就喜欢上了画画，阿诚的手指细长白皙，青葱似的，笔直漂亮，大姐常说阿诚的手天生就要拿画笔，要不然弹钢琴也好，一看就是公子哥儿。
阿诚还特别怕疼，明明都是大孩子了，不小心碰到桌角还要呲牙咧嘴半天，睡觉前还要特地把碰青了的地方给自己看，偏要自己心疼才行。
可是这样的阿诚居然在冰天雪地里扛过了那么多非人的训练，那样纤细贵气的手居然会拿着枪去杀人，那么怕痛的阿诚身上居然挨了枪，最后竟然不知是怎样就殒了命，连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
那是他的小阿诚啊！眼睛大大的，发丝柔软，身上带着皂角的清新，笑起来还是个孩子似的，这样的阿诚现在在哪儿呢！？不知道堕于哪里的污泥中，和怎么的腌臜污秽掩埋在一起。
明楼手里握着那片碎瓷片，棱角扎破了他的手掌，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毯上，一下就被吸收了，在深色的地毯上留下一点儿水迹，不仔细看甚至发现不了。
阿诚，也这样消失了。
明楼，你是一个人了。
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