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自清(1 / 1)
崔中石顺利脱身,方孟韦心里终于轻松了,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行动,但明诚用了他的身份,为了保证营救行动严密不透风,方孟韦是摸着党章发誓了: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崔中石的任何消息。
他回到家连方步亭都没有说,谢木兰见方孟韦两手空空的回家,以为崔中石必死无疑,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
谢木兰在自己房里又哭又叫,方步亭只当是她舍不得崔叔,便叫方孟韦去安慰安慰谢木兰。
方孟韦到房里把谢木兰抱在怀里,摸摸头说不要哭了。殊不知谢木兰一是哭崔中石,二是哭自己。
恐惧之心折磨着身体,谢木兰的胃病又犯了。她早已无心上学,也不敢参与任何游/行,每日都躲在家里,哪怕出门都要方孟韦陪着才能不害怕。
方孟韦见她整日忧心忡忡,便要带她出去透透风。刚好家里省下一袋白面,方步亭叫方孟韦送到叶曼玉那儿去,方孟韦答应下来便带谢木兰一起去了。
他对崔中石知根知底,叶曼玉的身份对于方孟韦来说也不是秘密,虽然明诚和方孟敖等人没有明确告诉方孟韦,叶曼玉是自己人。
但见叶曼玉并无特别的伤感,他便知道,叶曼玉也是知情人。
三个大人在院子里坐下,合着只有谢木兰一人缅怀崔中石。
叶曼玉招呼兄妹两坐下,方孟韦把白面扛到厨房里。谢木兰坐在院中石凳上,发现叶曼玉已经换上了一声素衣,但也不是全白,还是有些花色。可再看伯禽和平阳依旧玩玩闹闹,恐怕孩子还不知道父亲已死。
谢木兰想叶曼玉也是一个女强人。丈夫被秘密杀害,她还要撑起这个家,还要在孩子们面前强颜欢笑,在这个时期真的太为难了。
伯禽和平阳似乎看出来谢木兰心情不好,便跑过来摇着她的手臂问:“姐姐为何不开心。”
谢木兰勉强笑了一下,说:“没有不开心,只是姐姐生病了,不太舒服。”
听到这话,平阳从裙子的小兜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谢木兰的手里,谢木兰摊开手掌,那是一块只剩下一角巧克力,包装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烈日灼灼,早已经化开了。
让谢木兰心疼的还是平阳那句话,她说:“这个给你吃,爸爸回来了,会给我们带新的。”
谢木兰胃中一阵翻滚,她匆匆辞了叶曼玉,从中东胡同的那个小四合院跑出来,跑到墙角哇一声吐了出来。
方孟韦赶出来见谢木兰呕得惊天动地,背都拱了起来身体发抖,他扑过去扶住谢木兰,问:“程姨给你熬的药你吃了没?”
谢木兰想抬手擦擦嘴,也没有力气,想张嘴说话却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回北平以来,谢木兰常会做梦,七五事件之后她还经常会做噩梦,但再恐怖的梦也顶不过今夜做的这个。
梦中有个声音告诉她,重生的这一切才是梦。
谢木兰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睁开眼睛,醒来之后满身是汗。此时已是夜晚,窗帘没有合上,窗外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她偏头一看,方孟韦趴在床边睡着了,能看到他脖颈后细细碎碎的头发,谢木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方孟韦睡得浅,谢木兰一摸他便醒了,擦擦嘴巴连问好些了吗还想不想吐之类的。
谢木兰摇摇头,问:“小哥,我是在医院吗?”
方孟韦点头,“你突然晕倒吓死我了,赶紧把你送到协和医院来。”他站起来,谢木兰慌忙拉住方孟韦的手,“小哥!你去哪儿?”
“程姨给你熬了白粥,我给你热热。”
谢木兰猛摇头,“小哥,我不饿,你别走。”她拉着方孟韦的手坐起来,方孟韦按住她的肩,让她躺下。
“这都凌晨了,你睡了好久,真不饿?”
“不饿,不饿,我就想让你陪着我。”
谢木兰爱粘着自己,方孟韦自然受用。他倒了一杯热水,拿了一片药给谢木兰,“好,我不走。你先把药吃了。”
谢木兰乖乖把胃药吞下,方孟韦仍旧在床边坐下,托腮看着谢木兰。
谢木兰身子往里面挪了挪,说:“小哥,上来跟我一起睡吧。”
方孟韦的脸微红,抬手敲了敲谢木兰的额,说:“瞎说什么,多大了还一起睡。”
“那等我睡着了,你偷偷溜走,我找不到你会害怕的。”
“谁说我偷偷溜走,我会一直在这里。”方孟韦好像怕搅醒深夜的寂静,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气音都喷在谢木兰的脸上,望着他黑亮的眼睛,谢木兰脸也慢慢红了起来,她问:“小哥,以后我每天一睁眼都想看到你。”
方孟韦吸了一口气,挺直背深望着谢木兰,谢木兰也望着方孟韦,似乎有所期待。
他说:“木兰,嫁给我吧,这样每天一醒来我们都能看到彼此。”
这才是在梦中。
谢木兰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掐红了脸蛋,她吃痛地叫起来,方孟韦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干嘛啊?!”
“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谢木兰说。
方孟韦坐在床边低下头,用鼻尖蹭蹭谢木兰,说:“哪里是在做梦。”
“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么不真实。”谢木兰说着,眼睛里冒了水花。
“哪里不真实,我爱你,想娶你,是再真不过的事。你愿意么...”
谢木兰几乎尖叫出来,她忍着内心的激动,淌着泪哽咽道:"愿意,我愿意!"
方孟韦最心疼她哭,他吻了吻谢木兰的眼睛、鼻子,嘴角,最后撬开她的嘴唇。
谢木兰有点慌乱,就在这医院,就在这病床,哪怕她内心并不是十来岁的少女,但毕竟第一次还是害怕。
屋里没有开灯,病房是单独的一间,方孟韦喘息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清晰,光听这声音,谢木兰已经羞红了脸,更别说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呻/吟。
方孟韦的手从宽大的病号服里伸进去,他常磨枪打拳,指端和关节都有茧,发热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让谢木兰浑身发颤。
方孟韦将她衣服的前两颗扣子松开,俯下身去吻谢木兰的胸口,谢木兰轻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咬住嘴唇,呻/吟又从鼻子里嗡嗡冒出来。
方孟韦抬头,见谢木兰嘴巴似乎已经咬紫了,他按住谢木兰的腰,手摸到背上,把瘦弱的她捧向自己,轻舔着她的嘴角,说:“乖,别咬,叫出来...”
“嗯....”谢木兰承受着方孟韦的热吻,头发全都散开了,满头是汗,方孟韦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谢木兰心中升起丝丝柔情,娇喘着唤了一声:“孟韦...”
她抬起脚勾住了方孟韦的小腿,方孟韦下身一紧,这般勾/引,他生怕自己真越过这道防线,他压住她的腿,说:“小姑娘,这么晚该睡觉了。”
“啊...”谢木兰低呼一声,说不清的失落。
方孟韦翻个身,和衣躺在她的边上,让谢木兰枕着自己的胳膊,说:“好好睡一觉吧。小哥陪着你...”
谢木兰的诊断书下来是严重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治疗,她想回家,方步亭和谢培东死活不允许,谢木兰反抗无果只好作罢。
协和医院住院的病人不在少数,多半都是因为饥饿所引起的胃病,光谢木兰认识的就有好些老师教授,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朱自清教授。
朱自清教授在协和医院出名不是他的学识,是因为他抵死不吃美国的救济粮。
谢木兰和朱自清教授在同一层楼,最近几乎每日医生都会急匆匆地赶进他的病房做急救。
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有不少学生来看朱自清教授的,有闲钱的买了花放在外面,买不起花的便站在门口说两句话就走。
那日,谢木兰看到一个熟人来看朱自清教授,是燕大图书馆的严春明教授,带着厚厚的眼镜片步履不停往朱自清的病房走。
谢木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似乎记不起谢木兰到底是谁,只是含混着答应了一声。谢木兰跟着他到病房门口,听他走近病房中,说:“老兄,你要的书我给你带来了。”
朱自清的声音飘飘弱弱,谢木兰听不真切。
严春明又说:“老兄,你又是何苦,饭还是要吃的,不吃饭怎么读书教书啊。”
前些天朱自清的儿子带了一张借条来找他,借条是朱自清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抵押借款的,为了跟严春明借一个月的工资,拢共四十美元。
今天,严春明把钱送来了,把书也还回来了,他把钱放在朱自清的床头,说:“老兄,你我在西南联大就是朋友,还用得着这样吗?”
朱自清说了什么谢木兰仍旧没有听清。她心里却在盘算,以朱自清这样级别的教授,一个月肯定是是有几百大洋的。可那又何如,国民政府早把大洋换成了法币。如今通货膨胀,那些工资全用来买粮食,还不够教授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全靠美国的救济粮。
可偏偏朱自清生了一副铮铮铁骨。
严春明又劝说了一番忽而问道:“老兄,是不是有共/产/党在做的你工作啊。”
谢木兰这会才听到朱自清的话,他提高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个自由的人,不属于任何党派,可我也,也是个中国人,如果我和我的家人吃着美国的救济粮,混沌度日,那就连中国人都不配做了。”
严春明听完这番话,心潮澎湃,想到前一晚老刘找到他,向他传达了上级的命令:严密监视梁经纶,不能再让梁经纶组织任何学生运动,不能让梁经纶再参与任何组织工作,因为已经证实:梁经纶是国民党卧底。
曾经他佩服梁经纶的学识,是那么的信任他,帮他争取组织的认可。可没想到梁经纶都是骗他的。
严春明带着复杂的心情来看朱自清,这个他十几年的好朋友。朱自清虽然没有明确给他答复,但严春明仍如醍醐灌顶,心里身体里似乎充满了力量。
严春明起身告辞,又在门外撞见了谢木兰,谢木兰晓得严春明和她一样命不久矣,朝他投来悲悯的目光。
严春明在她前面停下脚步,“木兰同学是吧?”
谢木兰说:“是的,严教授。”
严春明点点头,他回望朱自清的病房,说:“朱教授喜欢跟学生讲话,人少的时候就陪他说说话吧。”
等严春明走后,谢木兰有些呆笨地蹭到病房门外,见朱自清躺在病床上,带着眼睛捧着一本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朱自清听到动静,他偏过头来瞅见是谢木兰,这个小朋友他已经不陌生了。
“同学,你还没出院啊?”他笑着问。
谢木兰不好意思地扭着病号服,说:“先生,我快了,您呢?”
朱自清笑得更开了,他说:“我应该也快了,到时候我教课你可要来听啊。”
谢木兰点头如捣蒜,也没有进门就站在门口跟朱自清说了会话,便回房了。
一辆满载美国救济粮的火车抵达北平,民政局把发粮点安在协和医院旁边,民政局组织北平各大高校的学生和东北的流亡学生去领粮食。
谢木兰站在房中就能听见不远处发粮的地方吵吵闹闹,她偏头看了一眼日历,心中直打鼓:就是今天,就是今天!能躲过今天,不被人抓紧西山监狱,她就能活。
所以,她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门。正想着,门外一阵脚步声往走廊尽头跑去。谢木兰没有去看热闹,她扑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今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关她的事。
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谢木兰躲了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但门外一声尖叫,她又出一身冷汗,门外叫道:“朱教授,朱自清教授快不行了,快来!”
外面烈日炎炎,谢木兰心里却如寒冷冰窖。
她打开门,走到走廊上,不远处那件病房外围满了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无声肃穆。
一个病人从房里冲过来,揪着医生的白大褂,质问:“朱教授怎么了!还有救么!?”
带着眼镜的医生也是满脸疲惫,他狼狈地扶住眼镜,摇头道:“去世了,走了,严重的胃穿孔,都是饿的...”
这一层楼很快便哭嚎遍野,哭声一层一层的传下去,激荡开来,谢木兰跌坐在地上,她想起朱自清那日的话,“我是个自由的人,我也是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