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1 / 1)
辜弘毅第三次见到这位天子的时候,他已经亲政了一年。一年前,西北军五万铁骑从玉门关入,在皇城外以圣旨缴了禁军的武备,小皇帝用辜弘毅留给他的那把剑调遣西北军,终于把禁军头领换成了自己的舅舅。那时,辜弘毅正在戎都苦战,京城之事,是让副将挂帅,月余副将带兵带粮,从京城驰北,两面夹击,终于解了辜弘毅之困。
戎都之战打了整整三年,消耗钱粮无数,尸骨伏道,万人鬼哭。辜弘毅站在尸横遍野的草原上,遥望远方,感叹自己终于实现了自幼习武时便开始做的梦。
这个梦实现了,完结了,今后怎么办呢?
辜弘毅思考着。
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他只是一个有战功的征北大将军,而且大规模征伐毕竟需要朝廷的粮草,然如今,他克定百年戎患,西北民心所向,军队不战后足以屯田自养,他也名震天下,有了如西北王一般的崇高威望。而京城那边……所谓功高无以为赏,小皇帝也亲政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战事结束后,圣旨已达,令他回京城述功。
辜弘毅召集军师与诸将,商议应对之法。
军师劝他,读史读韩信,知长乐宫事。
辜弘毅悬而未决。
有谋士进言,劝辜弘毅先行为诸将请封,试探圣意。按说封赏,该是辜弘毅进京述功之后的事。
西北军请封功臣的折子由辜弘毅以征北大将军之名奉上,不几日,便传回了圣旨。辜弘毅再一次惊讶了。
不仅他的部下尽皆受封,就连他自己,也被封为镇北王,圣旨上甚至明明白白地写着“功高盖世,王爵世袭罔替”。
辜弘毅在两千人卫队的护卫下,向京城行去。
在城门外,等待着他的,是皇帝亲自率文武百官,二十里郊迎。辜弘毅远远望去,印象中的少年长大了,成为了一名青年,还是那么俊美。湛蓝天际下,明黄的衣衫九龙缠绕,簇拥着最中央仪表风流。只是那俊美中少了曾经的天真烂漫,多了一丝冷冽,蕴藏在那上翘的凤眸中。
辜弘毅要下马跪拜的时候,皇帝已然上前几步,亲自将他扶起。天子衣袂恢挥,所行过处,一阵清香缭绕。
辜弘毅发现,比起曾经如软弱无骨的少年,如今的天子,已有了力气能稳稳地扶住他,声音也脱去稚气,显出一丝清越。
“重卿,一别数年,你可安好?可辛劳了罢?”
这时四周奏响军乐,正是辜弘毅三年前驻扎西山时,用以招待皇帝孤来的那一支战曲。
辜弘毅抬起脸,见天子微笑地望着他,那笑容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又有一丝温和安抚。
“臣为陛下靖边,何能言辛劳二字。”
“朕在宫中备了薄酒为你接风,重卿可愿与朕同辇而往?”皇帝亲切地说着,辜弘毅想到了前朝几位与帝王同辇的权臣下场都凄惨,心下有些忌讳,道:“臣不敢。”
皇帝笑了,在辜弘毅耳边低声说:“重卿,当年你还是辜将军的时候,胆子可没这么小。”
辜弘毅最终还是坐着帝王的步辇入了皇城。一路上,百官与百姓向步辇下拜,皇帝坐在辜弘毅身边,心情甚好地挥着手。辜弘毅意识到,自己每次见他,好像都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步调。军师告诫的长乐宫事,辜弘毅早抛到了脑后,自己那两千人的卫队,也驻扎在城外,没有进城。
宫宴是宏大的,美轮美奂,辜弘毅喝的酒却很少。盛极必衰,他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这个新封的镇北王气焰熏天,功盖天下,但能打的仗却已经没有了,而小皇帝也亲政,掌握了禁军,去年还开了新科,点了状元,收了他自己的天子门生。‘胜极’的意思,是没有办法再前进了,和辜弘毅的境况十分贴切。
酒宴之后,皇帝留下了辜弘毅,让他来御书房,讲一讲这几年的战事,今夜就留宿在皇宫,辜弘毅领了旨。
年轻的皇帝换下了宴会的礼服,穿了一件日常休憩的长衣,周身胜白,坐在辜弘毅的对面。辜弘毅问道:“皇上想听哪一仗?”
皇帝摆了摆手,支开了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他支起胳膊侧着脸,笑看着辜弘毅,白衣下又有了一些少年时的影子:“你打仗的时候,想起过我吗?”
辜弘毅抬起头,烛光氤氲,如此靠近地,他第一次毫无避讳地凝视这个成熟了以后的青年,用目光磨搓着他的棱角——一如既往标致如画,魅惑人心,眸色在灯烛下闪亮。
“臣……打仗的时候,想的是打仗。”辜弘毅说。
皇帝笑着,抬手端起茶壶,给自己沏了茶,他低头抿了一口:“可每次你在西北打仗,我却常常会想起你……想你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死……”
“……”辜弘毅沉默了下来,也难怪皇帝会想,毕竟,如果他战死了,皇帝也能减少很多麻烦吧。
“你老了……”皇帝抬起手,雪白长袖拂过中间隔着的低矮案几,皇帝手指的触感温凉,掠去辜弘毅的鬓角。“以前这里没有白发,现在有了。”皇帝轻声说着,手也滑到辜弘毅饱经风霜的脸庞,“以前这里没有皱纹,现在也有了。”
辜弘毅没有说话,皇帝的手指来到辜弘毅的胸前,抵住:“胸口还是热的,你还记得从前吗?”
辜弘毅把那双手握住了:“皇上究竟想说什么?”
皇帝看着辜弘毅,那眼神早放软了下来。
“重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皇帝把手抽了出来,侧身望向别处。
“臣记得。”辜弘毅端坐,低下头。
“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
辜弘毅抬起眼,看着皇帝。
皇帝白衣的侧影镶嵌在烛光里,在窗纸下如一个细碎的剪影。
“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就最受宠。所有的人都恨她,要害她,也要害我。我有一次中毒,被救活过来,我母亲抱着我在父皇面前恸哭,父皇就褫夺了贵妃的封号,发配了贵妃一家。毒究竟是不是贵妃下的,我母亲并不知道,但是她告诉我,只要得到了这个世上最强的男人的信任,哪怕天下人都恨你,你仍能实现你的目的。我母亲很会看男人,她说,厉害又重情的男人最好了。你那年十七岁,只是一个副将,我母亲抱着我,在帷帐后看见你跟着一群将领在大殿述职,回来以后母亲对我说,你是最好的。因为你的眼睛里,只想打仗,所以你一定能把仗打好,而且你也重情,并不觊觎权力。后来你就升官了,我母亲为你美言了不少。”
辜弘毅并不曾知晓其中曲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茶的清香飘散开来,皇帝一人自酌自饮:“你那年带五万铁骑入京,朝廷上都吵翻了天,大家都慌了,说你有谋逆之心,我也怀疑,于是我亲自去见了你。”说到这里,皇帝脸上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其实很简单,给你想要的,你就什么都听我的了……”
辜弘毅低下头:“那时臣冒犯了皇上……”
皇帝轻笑了一声:“我那时也就是想试试你,没想到你那么一根筋。”
辜弘毅再次沉默了。
皇帝叹了口气,走下座,坐到辜弘毅身边。
“有了你,我很快清除了乱党。有了你,我在京城便安如磐石了。哪怕有再多的宵小之辈窥我年少,他们也不敢妄动,因为他们知道,我能调西北军。”说着皇帝轻轻把手放在辜弘毅的腿上:“就这样……你觉得我还会杀你吗?”
“皇上……”
辜弘毅感到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很温软,很湿润,颊边吹气如兰。
“我封给你镇北王,是真心的。”耳语般的喃昵,皇帝靠在了辜弘毅身上,辜弘毅下意识地搂住了。
“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在辜弘毅的肩膀上侧过头,皇帝轻声道:“虽说是世袭罔替,但你的心我知,你的儿子我却不知,所以你不能娶妻生子,镇北王仅此一世。我封给你的那些部下的爵位,朝廷负担也大,俸禄就不能给了,都是虚衔,有荣无禄。但你们可以一直留在西北,为我震慑戎狄新归顺的宵小,你愿不愿意?”
“臣……”辜弘毅刚要说话,却被一根手指遮住了嘴。皇帝微笑着:“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担心无后,百年后无人祭祀,我会把你的牌位和你的宝剑带入我的墓穴。”
辜弘毅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了下去:“臣辜弘毅领受皇恩。”
“重卿,起来罢。”
辜弘毅站起身,皇帝走到他的面前。辜弘毅很高,皇帝仰着头看他,目光湿润,辜弘毅一把面前人抱进了怀里。皇帝伏在辜弘毅的肩头:“以后,每年,你回来看我一次。”
“一年一次……”辜弘毅喃喃,“我在西北的时候想你,没仗打的时候,你总是冒出在我脑海……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一次我鲁莽,你却并不怪我,粮草军需从来都没有缺短过。那时候我就后悔了,那天我不该那样对你。”
“现在改,还来得及。”
熏香缭绕,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