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一夜·入梦（1 / 1）
那是一棵盛放的花树。
粉色花瓣悠悠飘落，空气中隐约带着些草木的清香。
黑衣男子站在树下，只是一个背影，便出奇的温和与坚定，有如山岳。
那个肤色奇怪，却很漂亮的孩子快乐的向前跑着，清清脆脆的叫了一声爹爹，然而，那男子却仿若虚影，不曾回头，她只能隐约看到他的侧脸。
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不符合他年纪的伤心与绝望，甚至，痛苦。
明明，只是一个看上去比她还小了些的孩子呢，那双眼中却仿佛承载了一世悲凉。
她小跑着上前，想要碰触那孩子的身体，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的手臂从他身体中穿过去，没有一丝阻碍，却被那深重的痛苦攫住心神，整颗心都是灰暗，挣脱不得。
“不！！！”
陆梦慢慢睁开眼，急促的喘息着，一摸头顶，满是冷汗。
梦中的场景，真实令人发指，她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莫名觉得悲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梦儿？”屋外，一个穿着水蓝色弈剑听雨阁弟子服的少年匆匆跑进来，将那个只有八岁的女孩儿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梦儿莫怕，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哥哥。”陆梦拉紧了兄长的衣襟，将鼻涕眼泪一股脑的蹭在对方身上，少年轻拍她背，带着满满的怜惜。
“哥哥，我再也不要做梦了，那些梦都好可怕！”陆梦不停抽泣着，哭得哽咽：“我知道那都不是我自己的梦境，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它们了，我要被逼疯了！”
“不要怕，”少年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担忧的蹙紧了眉头：“哥哥带你去冰心堂，问问甘草代掌门，看她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吧。”
“嗯，哥哥对我真好。”陆梦认真的点了点头。
陆枫叹了口气，他的妹妹总是这么乖巧的让人心疼。
***
陆梦从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只记得，从她有记忆开始，陪在她身边的就是大她七岁的哥哥陆枫——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兄妹二人没有名字，流落在西陵城街头，直到弈剑听雨阁如今的掌门陆南亭救下他们，为她起名陆梦，他的哥哥，名为陆枫。
从此之后，只有八岁的陆枫便加入了弈剑听雨阁，一边习武，一边艰难的拉扯尚在襁褓中的妹妹长大。
陆枫天资绝佳，又踏实肯努力，深得其师陆南亭喜爱，而陆南亭那掩饰不住的重视与偏爱也让陆枫在门派中得了颇多议论。然，他只是一笑置之，认真的学好自己的法术剑诀便罢。
陆梦尚且懵懂的时候，门派上下都对她疼爱非常。直到她三四岁上，开始做起那些千奇百怪的梦，她才知道，自己原是与其他女孩子不同的。
她能看到别人的梦，甚至，进入其中，切身感觉到做梦之人心中的感受。
而那些梦境，恰恰好，便是别人心底那些不愿言说的秘密。
如是几次，剑阁弟子皆避她如瘟疫，甚至包括身为掌门的陆南亭，也对她这个垂髫幼女抱了些许忌惮。
只因为有一次，陆梦沉睡时看到了他深藏于心中的隐痛。
当年，生死攸关之时，他是那样残忍的松开了那个孩子的手，任由他被可怕的妖魔抓走，从此以后，踪迹全无，生死不知。
那个孩子名叫张凯枫，他的身世在门派中向来暧昧不明，很多人都说他是掌门卓君武的私生子，却没有人对此说出什么切实的证据。彼时，还是少年的他亲手将那个孩子养大，又亲手将他放弃，他从此之后，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孩子眼中的绝望。
“所以，掌门，您对哥哥这么好，就是因为，他很像这个名叫张凯枫的孩子吗？”梦醒之时，陆梦找到陆南亭，小大人似的问了一句。
陆南亭因之语塞，脸上种种神情变幻，许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是的，陆枫就是陆南亭愧疚的替代品，陆南亭的陆，张凯枫的枫。
“不过你的哥哥，他是真的很聪明，我为他是我的弟子而骄傲，这一点，从来无关于愧疚。”说到最后，陆南亭的语气中带了些难言的怅然。
陆梦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她向来是个早熟的孩子，寂寞的生活让她比平常孩子更加懂得察言观色。她能够感觉得到，这位看上去优雅威风的掌门，此刻，身躯却是略佝偻的，他是真的很累。
只因为那个被他们提及的人物是张凯枫，近些年里在应龙神殿制造杀戮无数的幽都魔君。
……
这个从陆南亭口中听到的故事，陆梦没有告诉陆枫。
陆枫也依旧在众人的不信任中做着他的弈剑大弟子，十四岁上，便击败了所有同辈弟子，正式在弈剑听雨阁立足，得到了当年翠微剑侠的称号。
而陆梦，却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没有加入弈剑听雨阁，她的生命中只有一个哥哥。
***
做了那黑衣男子的梦之后，陆梦因为那梦境里所透露的浓重哀伤而心痛如绞，她想，这个做了梦的人，心中大约也藏了让她无法想象的绝望罢。
陆枫迫于无奈，只有带着幼妹前往冰心堂神农居求医，拜见一向与弈剑听雨阁同气连枝的冰心堂众掌针。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次求医会改变陆梦的整个生命，包括她自己。
陆枫年纪不大，在门派中的名声却不小。此次陆枫来访冰心堂求医，冰心堂代掌门甘草便是亲自与之相见，看着陆枫怀里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甘草脸上悄然流露出一丝喜爱之意。
“陆枫少侠，今儿倒是得了闲啊，怎么，陆掌门有有什么信件和礼物要你转达吗？”彼时甘草刚刚接任冰心堂掌门之位没多久，一身青衣坐在神农居琴架后，年纪看上去也只比陆梦大了几岁，微笑却浅浅的，带着独属于医者的慈悲。
“不瞒代掌门，这一次在下前来，只是为了舍妹的病症。舍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是每日做梦，那梦境可怖者居多，长此以往，只怕是……”说到后来，陆枫已然难掩担忧。
“唔，如此……”甘草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拉住陆梦的手：“我先带这孩子去看一看。”
陆梦拘谨地任由甘草拉着，亦步亦趋走进神农居偏厅。甘草拿出药枕为陆梦听脉。
陆梦有些紧张，便四处打量着偏厅中的布置。很快，她便被墙上的一副画卷慑住了心神。
画中，一男一女比肩而立。
女子眉眼温柔，倚在一位黑衣男子怀中。那男子墨发遮面，只露出一张侧脸，却丝毫无损其英俊，只是一张画像，脉脉情思便是无法遮掩，神仙眷侣的令人钦羡。
“说起来，你哥哥还真是关心你呀，你的脉象中并无不妥，只是近期有些虚弱罢了，多加调养便是……”甘草诊完脉，笑着说道：“说起来，你也喜欢这幅画卷？”
“这，这个人……”陆梦盯着画卷上的男子，诧异不已：“他是谁？”
那黑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出现在陆梦昨夜梦中之人。虽说在那梦境里他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可是，这画像之人明显与这男子心灵相通，只是一个背影，便与那梦境中人重合一处。
“你说他啊，他是弈剑的前掌门卓君武。当年，他与我们紫荆掌门的生死相许，可是羡煞了两个门派所有的弟子呢。”甘草微笑着解释道。
“我，我见过他！”陆梦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道：“掌门姐姐，我见过他的，就在我昨天晚上的梦里面。”
“你说什么？”甘草脸色一变：“在你的梦里？”
“对呀，掌门姐姐，我没有骗人，我真的看到这个人了，绝对不会认错的！”陆梦着急的用力点头，掰着手指把自己的梦境形容了出来：“嗯，我记得梦里面有一棵挺好看的树，还有一个长得好漂亮的小孩子叫他爹爹。只不过那个男孩子好奇怪，他的皮肤是蓝色的诶。我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心里好难受，好像大病了一场一样。”
甘草的笑容已然收起来，表情变幻莫测。
她似是在考虑着什么，良久，微微抬手示意陆梦过来。
陆梦小心翼翼的走上前，立在甘草身边。甘草灼灼的目光盯紧了她，更是让她打心眼里的紧张。
“我听你哥哥说，你没有加入弈剑听雨阁是吗？”
陆梦老实的点了点头。
“那么，你想不想加入冰心堂？唔……就暂时记在我的名下吧。若不是紫荆掌门一直昏睡着，不然，以你的资质当紫荆掌门的嫡传徒弟，也是绰绰有余了。我会将冰心堂的医术与毒术全部传授于你，我能看得出，你的天资着实不错，难得一见。”甘草一边考量着，一边悄悄打量陆梦的反应。
“啊，掌门姐姐，你真的愿意收我做徒弟教我本领，让我做大侠吗？”陆梦兴奋的跳了起来：“哎，掌门姐姐，你真是个好人呢！”
“好人，么？”甘草苦笑一声，停顿半晌，才幽幽的牵着陆梦的手，带她走出偏厅：“我先跟你哥哥商量点事儿，让紫菀带你四下玩玩罢。说不准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好啊，掌门姐姐，我知道了！”陆梦开心的点头，牵着紫菀的手蹦蹦跳跳走出屋子，平生第一次表现的这般像个孩子。
***
神农居小亭中，陆枫的脸色有些凝重。甘草失神的拨弄着手中古琴，眼眸中带着些无奈。
“甘草代掌门，这么说的话，您收下梦儿，是因为她在梦中看到了卓掌门？”陆枫抿唇，片刻后，似是妥协，又似是欣慰，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是啊，正如您听说的那样，梦儿她自小便有进入他人梦境的能力，有了她的这个梦，说不定以后真的能够找到卓掌门也是未知。可是，您这样培养一个女孩子，将她养大，却只是为了让她去北溟那个可怕的地方，又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做哥哥的，应当如何是好？”
甘草沉默片刻方道：“枫少侠，身为弈剑弟子，我想你应该也是明白的吧。太古铜门后面的魔族，是我们华夏王朝不死不休的敌人。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亦是身为门派弟子在享受尊荣的同时所要承担的责任。而如今，弈剑听雨阁和冰心堂都需要陆梦的帮助，她也是如今能够寻到卓掌门的唯一线索，甘草在此恳请你，相助于华夏王朝，相助于冰心堂，我实在不忍心，继续看着紫荆掌门昏睡不醒，而她最爱的那个男子，流落北溟，生死不知。”
陆枫低下头，右手握住剑柄，握得极紧。
良久，他慢慢点头。
“好吧，我将我的妹妹，托付给您了，不过，我只求她像普通女孩子那样，有一个平稳快乐的童年，寻找卓掌门之类的事情，就等到她长大些出师了以后再说吧。”
甘草怔了怔，俄而，会意一笑。
“那是自然，难得这个孩子，合了我的眼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