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断弦(1 / 1)
焰离本以为自己将死于七夕城破之日。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听见有人反反复复,在自己耳边吹着同一支曲子,那曲却又仿如水月镜花,渺远空旷,令得他听不甚清晰,想要循声而去,亦是徒劳无力。
他努力回想着这支曲究竟是什么名字,记忆却混乱不已,只记得这支曲对自己而言意义非常,却又记不起其中具体。
一片黑暗之中,不知经过多久,他忽然忆起,那曲竟是她最喜欢的《故园》。她极少在人前吹笛,即使是吹了,也大多只有这一曲。
忆及此事,豁然开朗。时隔数月,焰离终于在一个飘着雪的清晨苏醒过来。初入眼的,便是国师府的密室,以及,在自己身边等候了不知多久的焱尘。
“国师,您醒了?”焱尘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憔悴,表情却惊喜。他的手中握着一支竹笛,很显然,那曲《故园》便是由他吹奏。
想到此处,焰离不免有些失落,压下多余的心绪,一边整理衣饰,一边问焱尘道:“我昏迷了多久?”
“也要有三四个月了罢,”焱尘蹙眉回想一番:“如今,是太康二年的正月。”
焰离四下看看,不见桐音身影,心想她人大约已在九黎相助新王,便吩咐焱尘道:“传信给九黎,我的徒弟桐音处,对她说我已醒来,让她莫要挂念。”
话音落下,焱尘的表情却古怪起来,原处犹豫了许久,都不曾说出一字一句。
“怎了,有何不方便的么?”焰离微微蹙眉。
“大国师,此事说来话长。桐音姑娘,在九黎守卫天合关的时候,做出了一些……背叛王朝的事情,慕珊师姐重归仙居之时,碍于门派上下流言四起,只得亲口下令将她的名字从仙居弟子中除去。”
“这怎么可能!”焰离反驳的毫不迟疑,话音中也有了几分怒意:“她是我的徒弟,如何处置,也该先过问我的意见才是……如今她在哪里?我总要亲眼见她一回,问清事情始末才会承认门派对于她的惩罚。”
“这……”焱尘更加犹豫,甚至紧张的十指绞紧衣襟:“大国师,桐音姑娘,她已不在了,听说,是亡故于上月,就在定远将军攻下天合关的数天前……许是发生了一场惨烈的仗,定远将军到达天合关的时候,只见一座空关,满眼尸骸,多亏了大部分守军不知为何已前往巴蜀,与方天援军相抗,此时扎营于望川镇外。逝者已矣,成王仲康亲自下令,在西陵城外为桐音姑娘设了处衣冠冢。”
许久的沉默。
焱尘毕竟心有担忧,垂头不敢多看。只能有些露怯的等待焰离决定。不料,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对方回应,抬眼一看,所见景象却让他呆怔当场。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王朝国师,此刻的脸色竟是苍白若死,按住心口重重喘息干呕着,鲜血沿唇角淋漓而下,将袍袖染出大片暗红。
更有甚者,他的修为竟是在一刻之间尽数消散。
仿佛有细雪飘落于鬓发之间,他的发色竟也随修为的失去,一发不可收拾的一点点变为全白。
至悲至痛,一夜白发。
“啊,国师,您……”焱尘吓得慌了手脚,额心都冒了细汗,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扶住焰离,不停度入法力。然而,那点微末法力却如石沉大海,毫无用处。
“没有用的,修为都被封住了,几近于油尽灯枯,”焰离苦笑道,俄而,又问:“不过,既然定远将军到达天合关之时,那里已没有活人,你们又是从何得知,阿音已死?”
“因为……定远将军在中军帐寻到了刑案记录。桐音姑娘在妖魔军最后一次进攻之时,本应是被困于牢房之中审讯的,彼时她大病初愈,又毫无修为,那刑事簿子记载她死于牢狱之中。”焱尘想到定远传回的消息,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敢再说,生怕焰离反应更加过激,却又只能在对方难得冰冷的眼神中,不受控制的说出自己所知的所有事情。
“她病了?”焰离震惊道,片刻,喘息着又想出了解释:“我竟是忘了,当初的小小醉梦,怎能令她沉迷幻境如此之深,除非她本就比常人虚弱许多。这么长时间,她竟一直不说……”
焱尘垂下头去,迟疑良久,才对焰离说道:“国师,桐音姑娘既已故去,您……还是保重自己,不然,桐音姑娘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见您如此。”
“是啊,若不是她,我早已不在人间,”焰离说话的语气总算是平静了些,却只叹息说道:“当年,她花了年余精力,为我做出了那枚中看不中用的珠子。那年我只当是她的一番心意,不曾推拒,殊不知,有一天我竟真的靠那件小东西,留下了性命……可她却不在了。”
早知如此,他宁可将那枚能够抵挡伤害的珠子留给她。
“国师,您千万不要再情绪激动了,不然,桐音姑娘她,她……”焱尘到底是不会安慰人,说到一半,又终究顾忌着桐音那仙居叛徒的名声,私下里有些许不信。
事实上,他亦不曾想到,桐音死去于焰离而言,竟是如此沉重的打击。
“阿音出师的这些年里,我因国师的身份而困锁西陵,再不得出。明知她无数次离去皆是为了门派,为了我……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一直留在这里,等她疲惫了,回来看看。我本来以为,她无论走得多远,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能够光明正大的被所有人承认,就一直这般等待着……”焰离忽以手覆脸,喃喃说道,话语间透露的,竟是从未现于人前的迷茫与无助:“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话到最后,呢喃成一声哽咽。
焱尘恍惚感觉到了什么,此时,却只能沉默的退出门外,只希望单人静思,能够让焰离平静些。
忽然,他回忆起云遥无意中提过的事情,连忙返身回去,对焰离道:“国师,三天前,有一位紫衣服的姑娘从九黎而来,说是,有东西想要交付于您……云遥因为桐音姑娘的名声不好,就将人给赶出去了。后来云遥派人跟踪的时候,才发现那姑娘只是在国师府外埋了张旧琴。”
“你说什么?”焰离蓦地抬起头来:“那琴,现在何处?”
“就在密室,这里,”焱尘叹了口气,从一旁抱了张五弦尽断,遍染血色的古琴递到焰离手里:“国师,您刚刚醒来,又遭逢重击,这琴弦断成这般模样,琴面上又染了血,多少有些不祥,还是少碰触为妙。”
“不必多说了,”焰离沉默良久,只垂头拈着已然断去的琴弦:“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焱尘长叹,见焰离神色坚持,也便只好悄无声息的退出密室,合上了门。
密室中,焰离抚上那染满了血色的琴面,手下用了些力气擦拭,那血迹却仿佛生长于桐琴内,无论他如何用力,那鲜红的颜色依旧分明刺目。
朦胧间,他回忆起第一眼看到她,那个飘着雪的清晨。
岐山西麓被雪片染成素白,那个小小的女孩儿跟在慕珊身后,有些怕生的四下看着,模样略显怯懦,一双眼睛却是聪慧而灵动的。
抛却那伯益后人的身份,她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小姑娘,只是前代的恩怨压在她身上,令得她的存在成为使王朝忌惮不已的错误。
收下她做徒弟的决定,他完全不曾经过任何思考。
水云镜可勘破世间百态,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人心。
他只能看到她的前路遍染血色,却堪不破,她会成为他的劫。
一室沉默。
焰离将琴抱在怀里,一点点将那断去的琴弦接续。忽然发现,随着琴弦续上,那古琴中竟隐约透出些许暖意。
他忽的意识到,那是她临死前留存于琴弦间的记忆,连忙加快了速度,将所有琴弦全部续上。
五弦重接的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了那道熟悉的灵魂波动——真的是她,只不过,那仅是一段残破的,依托于琴弦而生的记忆。
手指一划,他幽幽弹起了琴。
琴音响起之时,那些被史册与王朝掩埋了的记忆,点点滴滴,浮现眼前。
他看到记忆中的自己一点点教她法术,看到她绘出各种从简单到复杂的阵法,只为了得到一句来自他的肯定。
他看到她走遍整个大荒,努力比对着原料,最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做出那一枚留下他性命的珠子,而当时的他,却只是云淡风轻的将这当做她少年心性,喜欢做些好看却算不得好用的小东西。
就连他都没有想到,她最后留下的记忆,竟是如此温暖。
那零乱无序的记忆之中,有她和隐逸云一同守卫门派,分享胜利,有她在九黎扬眉吐气,只凭借自己的力量令全军副将心服口服,还有那本是杀手出身的女子,聪明的太虚少年。
以及,她那份悄悄隐藏在心中,从未诉诸于口的情意……
“真好,我竟还能回去。”他看到她倚在水如烟怀中化为流光飘散,临去之时,微笑中依旧带着纯粹的快乐。
她最后的愿望,竟也是回来。
焰离的手指颤抖不止,只好停止了弹奏。
幻境消失的一刹,密室中再度恢复寂静。一枚金色的令牌落于焰离手心,幽幽闪亮,竟是完好无损的国师令。
以及,那渐次出现在虚空之中的女书字体。
焰离一眼便认出,那是天书风卷的卷首。
他这才明白她定要水如烟将桐琴送回的真正用意——随隐逸云一同消失在太古铜门后的三卷天书,到了最后,竟是由她传承。
临去前的短短时间,她便已谋划好自己身后的一切,哪怕被整个门派与王朝认定为叛徒,只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离去,也还是不怨不恨,将那些需要她做的,不需要她做的……全部完成。
“我当不负你遗愿。”
良久,焰离轻叹一声,将琴抱在怀里,许久不发一语。
活着的人,总归要多承受一些。
纵然他因她之事痛悔若死,修为尽封,也还是只能苟延的活着。
只因如今门派凋敝,西陵城危机重重,他连任性生死,沉湎回忆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你离开之前,竟是这样的痛么……”
还好她比他先走了一步,走得坦然无悔。失去的痛,由他承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