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七夕(1 / 1)
风落托庇于前丞相杼默之事,桐音早心知。是以,从未想过自己这遭遇能在短时间内得一个结果,身体恢复了,依旧闭门不出,埋在书海之中,除了师父谁都不见。
这是桐音自出师以来,第一次在国师府中停留这般久,直至桃花凋谢,荷花盛开,她才在某个盛夏的午后,从焰离口中听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我曾答应过你,尽快给你个交代,”彼时焰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现在你不用担心他了,以后,他与仙居再无半点关系。”
桐音怔住,少顷,听得他继续说道:“一月前,太虚观兵宗宗主玉珩子处置了与卓成文一丘之貉的李丰武。审问时,李丰武交代自己和卓成文同谋之事。玉珩子动手贸然,却也未必是坏事——至少,给了我一个正大光明赶走风落的机会。”
焰离的话说得平静,桐音却能够想象到,为了这所谓的交代,他这段时间究竟费了多少心力,甚至不惜得罪前丞相杼默,哪怕杼默的势力渐渐式微,已然不足以和启王抗衡。
一丝别样情绪呼之欲出,又被她狠狠压入心底。
“师父,其实你不必……”良久,桐音叹息:“以前,无垢师叔便忌惮我身世,而今更甚。我已不能再修炼法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还拥有什么,存活一世,有何意义,是不是有资格接受你的保护。”
“你啊,平时聪明得很,怎么这般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了,”焰离闻言,轻笑说道:“只要努力活下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生命便有意义。大家都道云麓仙居是最接近神的门派,可是,即便居于高处,求登神之道,我们也终究是人不是神。人有心,自然会有牵挂,会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的人与事。是以,我们只要按照心中所想去做便是,何必执念自己所做是否值得。”
桐音沉默良久,抬眼凝视焰离背影。忽然想问一句,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护的事物里是否包括她,却又觉得自己着了相,苦笑摇头。
不知这般缄默多久,焰离回过头,向桐音微笑说道:“阿音,再过几天便是七夕了,西陵城热闹得很。你最近心情不好,不如你我一同出去散散心。”
“可是,师父,”桐音心弦一颤,接着便是担忧:“我们这般出去,府中没问题吗?”
“只是一天而已,无妨的。”焰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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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佳节,牵牛织女鹊桥相会之时。
每年七夕,西陵城百丈观星台上都会燃放烟花,君民同乐,而城郊水畔,更是城民燃灯之处,祈求姻缘美满,祈求一世平安。
这年的七夕,虽王朝特许开启城门,周遭气氛,却还是带了些惶然。
洛水畔游人依旧络绎,众人多手捧河灯,放于水中祈福。只是,那祈福的人们,面上大多带了肃穆哀伤。
“到了这儿我才想起,自己也有许多年不曾放河灯了,”桐音着一身便装站在河边,转向身边焰离,喟然一叹:“师父,这里比之多年前,还是未曾变呢,只是今年战争连连,将士们不曾凯旋,西陵城的人们……该是更希望燃河灯为家人祈平安罢。”
“是啊,”焰离同样一身寻常打扮,低声附和:“这场仗打了一年余,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洛水之上,灯烛潋滟。两岸河灯点点漂浮,汇聚成一条明亮如火焰的河流,自西陵城方向来,飘向那不知尽头何处的黑暗中。
“公子,姑娘,放个河灯罢。如今世道不景气,便是不求姻缘,也总要求个平安不是!”二人正低声说话,一位售卖河灯的小贩很有眼色的凑了过来,笑容可掬的将一盏莲花灯捧到桐音面前。
桐音还在犹豫着,焰离却先于她将河灯接过,点头说道:“给我两盏莲花灯。”
说罢,将手中那盏灯递给桐音。
桐音微微愣神,却只是沉默接过。
她其实不想凑这份热闹,却不愿拒绝师父好意,拿出灯芯纸条,学着河边祈福的民众那样写下愿望。
——一世平安。
她想要的无非如此。每一年,都能如今日这般洛水观灯。
几字写罢,桐音抬头看焰离方向,却见他已写好纸条,燃亮灯芯,将河灯小心放入洛水中。
她有些好奇,他究竟在灯芯中写了什么。
想来,应该是祈求国师府,以及云麓仙居平安之类的愿望罢。
心中如此想着,手下却未停,桐音无意识的又在纸条上补了几个小字。
片刻回神,她看着那张纸条,微怔。
“阿音,写好了吗?”焰离托着她的那盏莲花灯,隔着一片黑暗轻声问道。
桐音心中一惊,连忙将手里的纸条卷起,本想不动声色换上一张,却又怕被师父看出端倪,只好故作平静的将它塞进灯芯。
微一抬头,她忽的盯着那盏焰离刚放出的河灯,沉默不语。
焰离顺着她的眼神回头去看,却见那莲花灯灯芯的火焰竟是悄然熄灭,无声消失在那条浮光之河。
“……只是河灯熄灭了而已,这很正常。”焰离倒是不甚介意。
桐音垂眸沉默,点燃河灯,带着几分虔诚,将莲花灯推入水中。
说来也怪,那盏莲花河灯未等汇合入那条河灯的海洋,便倏然被风吹熄,静静沉入水中。
这兆头不好,桐音心中却莫名一松。
“也对,河灯熄灭了,很正常。”她忽的笑了起来,轻声道。
正此时,西陵城中火光焚燃,周围民众亦不约而同将目光放在西陵城正中那至高的楼阁之上,惊惧议论声不绝于耳。
桐音本以为那是观星台的烟花,仔细一看,却见那百丈高台上竟有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观星台失了火,即便是在距离很远的西陵城外,都能看到那仿佛能灼烧一切的橘色火焰冲天而起。
“这是……”她凝视着西陵城方向,蓦然想起,七夕之时朝中重臣,包括杼默与盲夏并其家眷在内,都会登上观星台顶端,亲自燃放烟花庆祝佳节。
而如今,观星台已然被火焰包围,代表为何,昭然若揭。
片刻,她转头看向焰离,只见对方依旧是那般平静的模样,仿佛早已料到。
“师父,烟花开始了,对么?”她喃喃问道。
“等它结束时,想来是一点痕迹都不留的罢。”焰离亦凝视着观星台方向,轻声道:“希望,这回是真正了结一切。”
桐音想问焰离一句,这其中有没有他的手笔,却不料,焰离向她传音,不等她问出来便说了实情:“做这事的是大宗伯——夏王朝中,也只有他具备这般魄力。或许,明天开始,便该改口叫他二国师了。”
“原来,师父你早已知道。可是,无论杼默还是盲夏,在朝中的关系均是盘根错节。若杼默与盲夏同时亡故于此,朝中格局定会动荡不是么?”桐音忍不住问道。
“杼默与盲夏之乱,由来已久,此事本是王上授意大宗伯行止,为君者,从来多疑。”四野人来人往,耳目众多,焰离终究没有将话语说出,只以法术传音。
“师父,大宗伯是怎样的人?”桐音心下微惊,却又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宗伯有些好奇。
“他是……一个水云镜都看不透命数的人,”焰离回答:“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他将会改变这天下。”
她自是知晓如今的一切并不圆满——王朝粉饰太平,权臣钩心斗角,连连战乱使得民不聊生,可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她生存的世界。
这一切即使是改变,又会变作如何模样,真会好过以前吗?
桐音在心中默想,却又闻焰离传音:“其实,我也有些好奇玉玑子能够走出多远,做出甚么事情。哪怕我与他的某些理念不甚相同。”
“……师父,我们回去。”桐音忽然拉住焰离衣袖,开口说道。
焰离微微点头。很快,师徒二人便并肩行走于西陵城长街之上。
“师父,我还能去应龙城帮助天机营吗?”两相沉默着走至半路,桐音忽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龙城常有裂隙开启,动乱不止。这是真正的战争,不是蜀匪袭城那般简单,你若前去,没有法术傍身太危险。”焰离沉默良久,迟疑答道。
“可是师父,这是我想做的,也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桐音并不以之为意:“我法力已失,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阵法了。我知道,我若选择这条路,注定了要踏着无尽鲜血前行,无人识,无人知,甚至很可能会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但我想,我该是不会后悔。”
“也罢,”焰离长叹一声:“先回去再说,这件事,我总要和定勇将军商量一二。”
桐音不再说话,沉默的跟在焰离身后,心中却是沉重。
她想,她是真的不能再留下了,从她无意识写下那张河灯芯中的字条开始。
——山有木兮,木有枝。
后面的那句话,她已无力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