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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本丸十分平静,也许是过于循规蹈矩,所以滋生出了某种意义上的无聊。
“好巧,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正在厨房卖力搅拌咖喱的鹤丸国永将切碎的苹果丁扔了进去,然后拿起辣椒粉,“辣味比甜味更刺激,想抓住大家的味觉的话,当然要靠这个啦!”
“哈哈哈哈哈,贫僧觉得这些终究不过是调剂之用。饭菜做成什么样都能吃得下,也是味觉上的一种修行啊。”山伏国広将米饭分装到多个盘子里。
“我劝你最好把那玩意儿放下,”在旁边的日本号用筷子拨拉着超大份的凉拌菜,不忘抄起一边的小酒坛灌上一口,“嘛,小短刀们肯定不是很喜欢成年人的辛辣口味,你分两份还差不多。”
“偶尔换一换、培养一下耐受力也不错,而且这个加进去——和甜味咖喱的颜色差不多呢,真想看看吃到的人的表情啊!”鹤丸国永摸了摸下巴,旋开瓶盖。激烈的辣味传了出来,他连忙将脸撇到一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鹤丸国永,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别放进锅里,放到旁边。”烛台切光忠抱着几颗卷心菜走进了厨房。
“这么快就回来啦?”鹤丸国永依言将小罐子放回调料区的原位。烛台切光忠从他手里接过勺子,舀了半勺咖喱倒进试味的平底深色小碟子里。在送到自己嘴边之前,他递给了他:“你先尝。”
“我真的什么都没往里面加。义务帮你看个火你还这么怀疑我,真是的——”鹤丸国永一仰脖就将半碟吸了进去。烛台切光忠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尝了剩下的那部分。然而咖喱汁刚入口,滚滚辣味瞬间侵袭了味蕾,火焰在口腔里升腾了起来。他的脸瞬间涨红了,而鹤丸国永已经抢先一步冲到水池旁边接水漱口。烛台切光忠立刻将火关到最小,将剩下的牛奶一起倒进了锅里。
“快加水。”他不顾舌头的灼痛,对鹤丸国永说道。他却一边笑,一边摇头。烛台切光忠见他不动弹,自己上前拿碗接水,试图补救这锅咖喱。鹤丸国永立刻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别,千万别。”
“马上就要开饭,我现在稀释一下辣味的话还来得及,”他无奈地摆摆手,“你就别管了。”
“不,我要管的,”鹤丸国永忍着笑,“我预先把辣椒粉抹在试味碟子上了。咖喱真的没事,不信你再尝尝。”
将信将疑地再舀了一些,烛台切光忠抿了一口,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了开来。鹤丸国永没等他开口就离开了厨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中。坐在草席上正在保养刀具的大俱利伽罗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擦拭。他回味着刚才烛台切光忠瞬间发怒和释然的表情,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这就是今天份的惊吓!激辣咖喱作战——”
“效果不错。”
“你后来漱口了吧?”
“啊——诶——忍忍就过去了。”
“可我抹了足足三层辣椒粉?”
“还好,还好啦。”
“想必是为了帅气度而做出了必要的牺牲……辛苦了!”
“喂,你少说两句话没有坏处的。”
睡觉前三人在房间里照例各忙各的,鹤丸国永侧躺在褥子上,单手撑着头,积极帮助烛台切光忠回忆晚饭前的小插曲。烛台切光忠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和鹤丸国永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起,鹤丸国永已经成为他,不,整个本丸眼里接踵不断的惊吓和事故的代名词。
“惊喜哟——”
“这回是什么?”
“告诉你的话,哪还能叫‘惊喜’?”
“我又想到了新的点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吗?你打算怎么做?”
“你等着看就好啦!”
“我有吓到你吗?”
“还好。”
“那我还是得正式道歉。”
“然后继续下去,对不对?”
意外地不讨厌就是了,他翻过了一页,用余光瞄了一眼三米开外的白衣青年。鹤丸国永正在尝试用手指缠在一起做出某个复杂的动作,已经失败了好几次。
“啊对了,今天我要早点睡觉,”他抬起头,“明天早上要出发去远征,差不多午夜的时候回来。万一打扰到你们,到时候不要太介意啊?”
“随你。”烛台切光忠耸耸肩,大俱利伽罗的沉默即表示同意。今天他们三人房间里的灯熄得比平常要早,烛台切光忠和衣躺了一会儿,差不多掐准了大家都睡着的时间,偷偷摸摸爬了起来。借着月光他拿起一边架子上洗澡用的木盆和毛巾,悄悄走了出去,却不知道鹤丸国永正跟在他后面。
这间本丸里的付丧神足有四五十之数,考虑到大家的日常生活,除了每天排班负责洗衣烧饭、养马种田的内务以外,审神者还带领大家直接在后院造了一个供刀剑男士洗澡的露天浴室。引的水源是地下温泉,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使用。
现在自然已经没人了,烛台切光忠将一身衣服连同眼罩存放到更衣室里最上面的置物柜隔间里,然后跳进了温泉。温热的水汽和夜晚的微凉空气造成的温差令他觉得十分舒适,他半眯着眼睛,靠在了磊在边沿的一圈石块上。就在这时,一声细细的猫叫声传了过来。
“诶?诶!——小猫咪,过来,过来……”他循声望去,身子半探出池子,伸出手去招呼那只缩在墙角的白色小猫。那只驯顺的小兽发出了咪咪的叫声,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在他锲而不舍的呼唤声里,最终还是乖巧地凑到了他掌心下面,用圆溜溜地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
“好可爱,”烛台切光忠忍不住笑出了声,轻轻挠着它头上的茸毛,“你是哪个本丸的宠物呢?怎么溜到我们家来了。”
一面说,他一面甩掉另一只手上的水,双手卡着它的前肢将将它抱了起来。将它举到面前,他蹭了蹭它的鼻尖:“你看你,毛都脏了,这样可不帅气,我来帮你洗干净。”
仿佛是有灵性一般,那只猫立刻发出咪呜咪呜的拒绝声,扭动着躯体想从它手中溜走,奈何它压根就犟不过烛台切光忠。他将它放到漂在水上的小木盆里,然后将少许水撩到了它身上。那只猫顿时发出非常凄凉的喵呜声,边在盆里转着圈蹦跶边四处甩着水珠。
“这样娇气可不行!”他扶住木盆的边缘,防止它因为剧烈摇晃而翻倒。他慢慢将盆子推离澡池边缘,那猫翘着尾巴,忽然沿着他的手臂三两下蹿上肩膀,然后跳到他头上紧紧扒住了他的头发。烛台切光忠一个猝不及防,在被抓过的皮肤传来细微麻痒感的同时,只觉得头顶多了一团不可忽视的重量。那小猫的后腿还蹬着他的脖子,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远离水面。
“喂。”他伸手去摸它,结果被结结实实地挠了一道。它的喉间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似乎是对自己爪子的威力很有信心。烛台切光忠稍微向左向右摇了摇头,它却抠得更紧了些。
“你这样很让我为难哟,快下来,听话。”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了下去,将口鼻都浸到了水面以下。那只猫哀嚎一声,重新跳回离它不远的、还漂浮在水面上的木盆里。
门外的鹤丸国永见识到这非同寻常的逗猫和被猫逗的过程,已是暗中笑成一团糟。他并没有闲着,早就将半桶清理澡堂的清洁剂搅进木桶里,正非常小心地将它均匀地倒在更衣室的地上。不料在后退的时候,他无意间撞到了身后的储物柜。只听见烛台切光忠警惕的声音传了过来:“谁?”
“我,鹤丸国永,”他直起腰,不慌不忙答道,“是烛台切光忠吗?我把毛巾忘在这里了,刚刚才想起来。”
在这对话的当口,烛台切光忠用毛巾飞快地擦了一把脸,连猫带盆都抱出来放到澡池边的地上。那猫如获大赦,眨眼间就隐没在一边的草丛中。他将头发抹整齐,一边听鹤丸国永说话,一边做出不经意的样子靠在石块上,顺便调整了一下站姿。鹤丸国永估摸着他差不多摆好了造型,非常小心地扶着墙壁迈过滑溜溜的地面,撩开帘子探了个头:“都这么晚了,你还在洗啊?快收拾收拾,早点睡觉。”
“你还有远征,快先回去睡吧,我马上就好。”他撩了一下正在滴水的头发。鹤丸国永费了老大辛苦憋住笑,依言退了出去。收回脚步的时候他差点滑了一跤,好在用手及时撑住了地面。将剩余的小半桶倒完,他将空桶放回角落。隔着帘子看了烛台切光忠所在的方向一眼,他兴冲冲地摸了摸鼻子,扶着墙一点点挪到了外边。
夜晚的空气清新且带着凉意,鹤丸国永快步走回房间。轻轻带上幛子门后,他直接冲进自己的被窝,闷在被子里笑得缩成一团。虽然第二天就有远征,他压根全无睡意,反而时刻注意着门口的状况。渐渐地,剧烈的心跳声平静了下来,大俱利伽罗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传入耳内。鹤丸国永背对着门,一缕月光从面前的窗户里投到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比他预想的时间还要长一些,烛台切光忠终于回来了。他立刻闭上眼睛,装出一副正在熟睡的样子。烛台切光忠却什么都没做,摸黑悉悉索索地放好了入浴的器具,然后就睡下了。鹤丸国永等了半天不见他发作,装作翻身的样子转向他那里,半撩开眼皮朝他那儿看去。
烛台切光忠仰躺着,被子边沿与胸口平齐,眼罩照例放在枕头边上。鹤丸国永刚半抬起身子,忽然,烛台切光忠睁开眼睛,直接侧头朝他这里看来。他连忙伏低,也不顾对方看没看到自己动弹,索性连鼾声都装了出来。
早在浴室里烛台切光忠就有了防备,心里猜想鹤丸国永没准要躲在外面,等他出去的时候吓自己一跳。结果刚走进更衣室,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然四仰八叉地滑了一跤,好在没旁人看到。蹲在盆里被洗得白白净净的小猫被他举在半空,虽然没摔着,但也被震得七荤八素。等他从地上坐起来,这才注意到这满地的肥皂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少不了要折回去重洗一次身体。那猫倒是不怕这光滑得不能走人的地面,于是他将它抱到地上。拍拍脑袋,它便自由自在地跑了出去,也不知道现下钻到了哪里。
鹤丸国永感到自己还没躺下多久,远征队队长一期一振就在外面叩墙叫人了。他打着哈欠穿好衣服,看了看熟睡中的烛台切光忠和大俱利伽罗,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这次远征时间极长,当他们一队六人带着物资回来时已是深夜,本丸里的众人大多已经入睡。
今晚的月色极好,经过走廊时,投在墙上的人影极为清晰。鹤丸国永一面反手捶着自己的肩膀,一面拉开了房间的幛子门。熟悉的温暖气息包裹住了他,他感激地看着在地上已经铺好的床褥,将身上的衣服团成一团扔到被子上,然后钻了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惊叫了一声,在这声音还没传出去时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单手重新探进自己的被子,鹤丸国永捉出一只小白猫。拎着它脖子后的肉提到眼前细看,它张牙舞爪地要挠他。爪子都已经被精心修剪过了,碰到了也只有痒酥酥的感觉。他想要大笑,生怕吵着大俱利伽罗,便将那喵喵直叫的猫放到膝上,抚摸着它的背帮它顺毛。过了几分钟,那只猫便安静了下来,于是他抱着它走到烛台切光忠的床铺边坐下。烛台切光忠侧着身子背对着他们,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他轻轻握住小猫的前爪,引导它用肉球去压他的脸。
一下,两下,鹤丸国永咬着嘴唇不让笑声漏出来。柔软的皮毛在手中摩擦着,十分舒服。终于,装睡的烛台切光忠忍不住了,转身看向一人一猫。鹤丸国永松手,那只小猫跳到烛台切光忠身上,接着溜到他放在枕边的小臂旁,挨蹭着蜷缩成一团。
“你在等我?”鹤丸国永盘膝坐在地上,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昨晚把浴室打扫得不错啊。”他脸上似笑非笑,神情里带着淡淡的挪揄。
鹤丸国永双手交叉着握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这是哪家的猫?不是我们本丸的吧。”
“也不知道是哪位审神者养的,好在喂它什么都能吃,我已经让主人留心询问了,”烛台切光忠望着鹤丸国永,月光将他的头发映得更加耀眼洁白,“远征怎么样?”
“当然很有趣啊,”他眯起了眼睛,“明天早上我说给你听,你先休息。”
“你说得就跟是在哄我睡觉一样。”他笑了出来。
“没准我就是呢,”鹤丸国永搔了一把白猫的肚子,“明天轮到我做饭,我都想好了。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式?”
“我明天和审神者一起去集市采购,”烛台切光忠顿了顿,“会买好零食回来垫肚子的,不用你费心准备了。”
“什么啊,难得我这么好心地来问你。”他耸耸肩,挪到自己的被窝边钻了进去。闭上眼睛后他发现自己睡不着,于是向烛台切光忠那里看去,结果四目相对。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的眼睛,唇边不由自主地绽出笑意。烛台切光忠眨了眨眼睛,翻了个身,那只小猫偎依在他背后。
“糖果,纸笔,宠物玩具——粟田口家,防水眼线盒,清酒——次郎太郎,针线包——”
跟随审神者回来后,负责拿东西的御手杵、骨喰藤四郎和烛台切光忠对着清单分拣各人的东西,同时计算零钱核账。晚饭时,审神者宣布了明天的出阵名单,在听到鹤丸国永的名字出现时,烛台切光忠看了坐在身边的他一眼。
“要去的时代会有检非违使出没,大家要多加小心,认真准备。”审神者结束了训话,在近侍刀的陪伴下回去休息了。
鹤丸国永若无其事地舀起一勺布丁送入嘴中,这是本丸里最受欢迎的饭后甜点之一:“真的好无聊啊,今天做什么都没兴致。不过,明天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战斗可不是儿戏,”烛台切光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近了他低声问道,“喂,那只猫……”
“放心放心,”鹤丸国永微微一笑,“还没找到正主,审神者很疼爱它,中午特意亲手煎了小鱼干喂它吃。”
烛台切光忠舒了一口气,心情忽然好了许多。他很快吃完了面前那盘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蛋包饭,放下筷子后,今天负责洗碗收拾的付丧神将盘子端走了。鹤丸国永和他一道回到房间,大俱利伽罗排到了夜间远征,正在更衣。三人聊了几句,远征队的秋田藤四郎就过来传递集合的命令,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说起来你们两个这次什么都没买,挺可惜的,有一些货物还蛮有意思的。”烛台切光忠坐到了离他半米的地方,鹤丸国永靠着墙壁,正眯着眼睛对着灯光查看自己的太刀。
“反正下一次还有机会。”他走到自己的柜子旁边,取出软布和刀油,接着又回到了原位坐下。烛台切光忠不再出声,静静地盯着他。鹤丸国永的侧脸显示出了别样的认真,和平时打闹嬉笑的快活表情完全不同。
“烛台切光忠,”过了一会儿,鹤丸国永说道,“你再看着我,我可能要分心了。”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他转过头,“我没想过要打扰你。”
“不,不是打扰,”他将刀放到自己的腿弯间,抬头望向他,“我是指会让我在意你的‘存在感’。我会思考你现在的心情,猜测需不需要我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来保持彼此之间的相处气氛。”
“我知道了,”烛台切光忠站了起来,“我去厨房拿今天份的水果,你先忙着。”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走,”鹤丸国永喊住了他,“我在害怕无意中对你冷落了,对我来说你的陪伴肯定不是负担。你明白了吗?”
“我不觉得你有这样,”烛台切光忠一脸疑惑,“倒不如说,从来都没觉得过?”
鹤丸国永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苦恼表情,他摸了摸自己的上嘴唇,然后又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烛台切光忠:“好了,说清楚了,你去拿吧。”
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他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将下巴顿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而没有走出几步、背靠着墙的烛台切光忠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围墙出了会儿神。
等他端着盘子回到房间,鹤丸国永已经将刀收了起来,重新放到了刀架上。烛台切光忠坐到他身边,鹤丸国永从他捧着的盘子里拿了一片蜜瓜,烛台切光忠自己也取了一片,将圆盘连同留给大俱利伽罗的那一片放到了旁边。两人相距一拳,鹤丸国永嚼着蜜瓜,用余光看着旁边的人,嘴里的甜味无形中淡了许多。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烛台切光忠一直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吃着。
“挺好吃的。”
“是啊。”
“可惜大俱利伽罗不在。”
鹤丸国永用食指的指关节擦去嘴唇上残留的汁水,烛台切光忠接话了,然而他说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两人像往常那样互相道了晚安,梦境比平时降临得更快。
翌日鹤丸国永起得很早,当烛台切光忠睁开眼睛时,他已经换好了全套装备。白色的羽织外套在朝阳下映出淡淡的光泽,他凝神望着他的背影,然后看到他回头打了声招呼:“早啊。”
“早。”他伸手去摸放在枕边的眼罩。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同样穿戴整齐的压切长谷部走到了半开的房门边,示意集合。鹤丸国永将颈间的碎发分成两绺,走了出去。
“小心安全,”这句话脱口而出,他自觉有些突兀,加上了一句,“发动奇袭之前,先看清周围形势。”
“我知道。”他转身朝他微微一笑,眼睛里闪动着他熟悉的光芒。
吃完早饭后,烛台切光忠回到了房间里,今天他轮休。离大俱利伽罗回来还剩四个小时左右,他拿起自己的刀,在院子里的空地里做起了练习。过了约莫一个小时,他听到了前门传来了一片吵闹声。
他急忙将太刀放回房间,快步赶了过去。审神者正忙着让人去手入室备好材料,队长压切长谷部抱着重伤的前田藤四郎。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从议论声中,他明白了队伍遇见了检非违使。
一,二,三,四——数完后烛台切光忠向大门外看去。正寻找着他的身影,只见鹤丸国永一手牵着花柑子、一手扶着山姥切国広走进了本丸。两人身上伤痕累累,他的羽织搭在马鞍上,渗出伤口的血将他身上的白衣染红了好几道。
“前田藤四郎和山姥切国広跟我过来,其余人先就地解散,等待手入。”审神者如是命令道。鹤丸国永将他交给了前来接应的付丧神,又将马儿的缰绳递给了今日负责马当番的同伴。他抱着红白相间的半破羽织,擎着太刀,和站在走廊前的烛台切光忠相遇了。他的目光很快扫过他全身,判断出了那至少是中伤的程度。
“啊……这个状态,我这个状态真是……何等的失礼。”他垂下了眼睛,不去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夹杂着失落与愤怒。
与烛台切光忠擦身而过,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烛台切光忠思量再三,还是追了上去。他明白鹤丸国永的个性是非常高傲的,但是——
“我可以进来吗?”
“不用。”
执意不让他看到自己染上大片血色的身姿的鹤丸国永坐在地上,用手指捻去干燥的血迹,不让自己弄脏草席。烛台切光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拷问一般的枷锁,他感激他的好意,但同时又为这份关怀而苦恼。
怀着被轻视的不安,被怜悯的不忿,他又披上了被划破的外套。烛台切光忠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守在门外,他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
“你还在吗?”鹤丸国永问道。
“在的。”烛台切光忠立刻回答了他。
“想要换下这一身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无衣可换。平时能十分轻松地说出‘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真的把败绩算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滋味又大不一样了,”浓郁的血味萦绕在鼻翼,鹤丸国永的声音十分平静,“你现在所看到的我——”
“——并不是真正的你,当然,也算是你。”烛台切光忠的手掌覆到了幛子上。
“很糟糕的状态,嗯?我不愿意让你看见这种拒绝别人、沉溺于懊丧中的、非常软弱的我,沉浸于失落之中。你也是这样想的吧,换位思考,你也不会愿意我去面对这样的你。”他喃喃说道。
“不是的。胜利的时候庆祝你凯旋归来,失败的时候相信你不会一蹶不振,难道我不该这样吗?”烛台切光忠顿了顿,“对方是检非违使,这所本丸里没有人会因此而质疑你的能力……”
里面没了回答,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鹤丸国永?”十分钟后,烛台切光忠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人回答。
他紧紧抿住嘴唇,然后拉开了门。在看到里面的一瞬间,他张大了嘴巴,脑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空白。声带似乎失去了功能,他只觉得脚底发飘,踏进去的时候都不听使唤。而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反应,他忽然又有了力气,一下子抱住了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的鹤丸国永。
“不要暗堕。”
他身上的羽织染上了漆黑的色彩,可是那具微微颤抖的、尚且温暖的身体表示还有拯救的希望。暗如黑夜的色彩将白与红都吞噬了,烛台切光忠那样努力地抓着他,用上了生平最大的力气。
“不要暗堕,”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不要暗堕不要暗堕不要暗堕不要暗堕不要暗堕……”
一定能回来的,他还没有散发出暗堕刀的气息。双臂非常紧地环抱着那具身体,这是他度过的最漫长的三秒钟。一瞬间,他想起了和他相处的那么多时间——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在脑海里滑过。非常强烈的刺痛感击中了他的内心,可鹤丸国永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千万不要暗堕,不要去那边……”他用手指捋过他银白色的头发,起伏的胸膛在看到某样东西时忽然定格了。他凑近了一些,确认没看花眼后,立刻用力推了鹤丸国永一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歪倒在地上的鹤丸国永笑得爬不起来,甚至在用力地咳嗽。烛台切光忠无言地望着自己手上的黑色痕迹,愤怒地盯着他。
“抱歉抱歉,我真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别担心,这个是隐形墨水,一会儿就没了——哎呀,你,你的脸也沾到了。要不要先洗一下?我给你端水去。”
烛台切光忠对他怒目而视,从牙缝里挤出“干得不错”四个字就拿起洗浴用的东西,径直去了澡堂。鹤丸国永在他走后终于止住了笑,躺在地上回想他刚才的反应。虽然呼吸理顺了,心跳却更加剧烈。恍惚间他又听到了烛台切光忠的声音,不由得向门外看去。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火啦?——是的。”刚才他将前些日子买的隐形墨水倒在了衣服上,凝气屏神等他发现。比他预想中还要激烈的反应既让他意外,又让他莫名地开心——不同于恶作剧得逞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快乐。用手抚上胸腔,心脏的咚咚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暗堕。”
“他在乎我。”
烛台切光忠将脸埋在了水中,拼命用手搓洗,直到脸皮通红,这样他就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这是水温和揉搓的结果。抬起头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手上的黑色痕迹已经差不多全部消失。
如果不是注意到了被染上黑色的指尖,恐怕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发现他设下的圈套。他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为刚刚的失态后悔万分。然而更加令他动摇的是鹤丸国永的态度——他那种毫不在意的、纯粹的大笑。他能确定,有一种比被欺骗还要糟糕的感觉在体内滋长,他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不敢判断。
旁边在泡澡的莺丸和三日月宗近好奇地看着他,他没有多解释,打了声招呼后就出去了。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沾上的黑色褪了约莫一小半,仿佛在固执地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事情:是如何认真地抱着他,嚷着“不要暗堕”这种话。
站在幛子门前,烛台切光忠特意停了几秒钟以屏住难以平静的呼吸。推开门,正对着他的鹤丸国永跪坐在房间里,以标准的姿势向他伏地道歉:“抱歉!刚刚是我做过头了,不应该滥用你对同伴的关心。”
喉头动了动,烛台切光忠将下意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重新挑了一句:“没关系。”
“谢谢你的原谅,”他直起背,“我以后不会再用类似的手段做出令人惊吓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将毛巾等物品放回原位。
“可是你还在生气,”鹤丸国永苦笑道,“有什么我可以弥补的方法吗?”
“等你伤好了再说。”烛台切光忠拿上自己的太刀,打算接着练习抡挥。这时萤丸过来通知他新队伍结成的消息,明早出阵名单里有他。他颇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释然了。转身一看,鹤丸国永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类似于‘继承我的意志,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之类?”他决定用一句轻松的调侃抹除这份潜在的不安,却看到鹤丸国永低下了头。经过一阵不算漫长的沉默,他摊开了手:“好像还是只有‘小心安全’这句话最合适,另外,在战场上耍帅要适度。”
“我从来都是——”
“面对检非违使的时候不要硬扛,援助同伴的时候也要讲究策略。服从队长和审神者的指挥,不要恋战,不要冒进,要珍惜自己,”说完后,鹤丸国永挠了挠脸颊,“说给你听的时候就能讲出一套套的理论,我自己却又都做不到。”
“是啊,那我就算是做不到也一样有充分的理由了。”他微微一笑。
“不,你要做到。这样吧,我来陪你手合,”鹤丸国永拿起了自己的太刀,“就当是热身。明天还不知道会碰到怎样的——”
“真的想弥补犯下的过错的话,你就呆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审神者过来带你去手入室,”烛台切光忠拒绝了,“面对受伤的人我肯定没办法发挥出全力,你不用太担心我。”
说完,他关上门就离开了。鹤丸国永将刀放了回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