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错节(1 / 1)
醒来时,屋内点着烛火,估摸已经入夜,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时辰。紫玉炉里燃着安神的香料,姜南秌缓缓直起身来,身子有些疲乏,不过头倒是不那么痛了。
“王爷,你可算醒了!”站立于门首的阿七赶紧上前扶住,关切问道:“感觉怎么样?”
姜南秌靠着立起的苏绣软枕,微微活动了四肢:“头没那么痛了!”
阿七喜形于色,不由得在旁自语啧啧称赞:“王妃的艾灸果然很有用呢!”
“王妃?什么艾灸?”印象中,自己当时头疼欲裂,晕倒前似乎还责备了她!姜南秌指指桌上的茶盏,示意口渴得很。
“王爷晕倒后,是王妃给您做的艾灸!”阿七一边递上茶,一边滔滔不绝:“王妃的医术真好,说了此时醒便真是此时就醒了。”
早就知道她有两下子,姜南秌一口饮下一盏“龙井”,干燥的喉头有水滑落,十分清爽:“怎么不见她?”
阿七接过空盏:“王妃一直守着王爷照顾着,就是刚刚才离去,说是去看看药。”
姜南秌心中荡出几分得意,居然一直守着,可见她对自己还是不会太过冷漠的。
正犹自暗喜之际,迎雪已推门而入,恭敬递上一碗药:“王爷,这是熬好的药,小姐请您即刻喝下。”
毫不迟疑地将药一仰而尽,温度正适合。更重要的是,明明苦如黄连的药汤,却带着淡淡的甜意沁入心间,故意皱眉道:“这药好苦,有用吗?”
“良药苦口,小姐的医术高明得很呢!”迎雪接过喝尽的药碗,颇为得意地吹嘘:“在这,小姐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姜南秌故意露出怀疑的神情:“我听闻以前的熙国确实有个名医,叫什么寇星娥吧,难不成你小姐还比她厉害?”
迎雪顿时满脸骄傲,语气颇为炫耀:“小姐便是寇师傅的唯一传人,虽然我不知道她们两谁更厉害,不过寇师傅早出游了,不在此地,自然没法和小姐比了。”
“王爷,感觉有什么不适?”秋待月快步走进屋内,对着迎雪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话别太多。
知晓主子眼中传来言多必失的暗示,迎雪闭上嘴巴,低着头,急忙拿着喝完的药碗退下去。
姜南秌微笑回道:“头不痛了,但身体很乏!”
秋待月搭上他的脉搏,低头沉思片刻:“嗯,这几天都会有点乏,不过不会再晕倒了。”
“我晕前,脾气莫名暴躁,你不要介意。”姜南秌垂下头低声道歉,仿若做错事的孩子。
从未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道歉,委实看得有些可怜,遂顺口安慰:“不介意,头痛引起心烦气躁是很正常的!”
“这次……谢谢你!”
“不用谢,作为一个医者,竭力救治病患是必须的职责。”秋待月很客套地回了一句,默默拉远彼此的距离。
“寇星娥是你师傅?”也不等她回答,姜南秌已自顾地说下去:“以前大兆的御医院有一位名医寇石,听说医术十分精明。可惜却因为皇爷爷的病逝,以致于被累及满门……”
秋待月重叹一口气:“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规律,可落在皇家却总是失职。”
“我父皇压根就没准备治寇石的罪,是御医院的人联名要求严惩寇石。还翻出药单,说他所开的药有问题,是谋杀先皇的□□。”
秋待月思虑片刻,猜测道:“他们大约是嫉妒寇石才华,才会如此吧。”
“这样动静闹大后,连官员亦是掺和进来。”姜南秌继续道:“寇家在大兆执掌御医院多年,想不到最后结果是这样,不免令人唏嘘。不过好在寇家的后人,却被事先偷带走了?”
“果真是墙倒众人推。”秋待月心神有一丝空茫,无奈感叹一句,疑惑问道:“谁?”
“我六叔!听说六叔与寇石的夫人有过一段情,不过镜花水月,终究没在一起。寇石的夫人铁了心与丈夫生死与共,便托付六叔将一双女儿带走。”
秋待月不免点头称赞:“你六叔尚算重情谊,是个好人。”
姜南秌微笑而道:“六叔当年为保那一对姐妹,被撤了王爷的封号,也仅风清云淡地一笑而过。后被赶出都城,自此闲游各地,下落无踪,与大兆是一点关系皆无了。母亲早年受过六叔的恩惠,所以嘱咐我寻他,我上次进林子其实就是去找六叔。”
“你六叔怎么可能在熙国?”
姜南秌道:“来熙国征战后,听闻这里有个名医救死扶伤,药到病除,而且也姓寇,猜想那名医寇星娥或者就是当年寇家的遗孤。当年六叔是带着那一双女儿走的,所以有寇氏遗孤在的地方应该会有六叔。”
“那为什么去林子里寻?”
“攻陷暇城时,当地曾有一个医者透露,在那林子里住了个高人,所以我决定是碰碰运气。”姜南秌顿了顿,继续道:“虽然六叔走的时候,我刚出世,对他并无深厚情谊。不过从小就听老一辈的宫人说过六王的各项事迹,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
秋待月正色道:“王爷,我师傅是土生土长的熙国人,跟大兆真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好奇为何我听说的名医都是姓寇而已,也许就是简单的巧合罢。如今遇到的是姓秋的名医,可见是本王爷妄加推论了。”姜南秌并不想拆破一切。
秋待月适时转移话题:“王爷刚醒,还是不要费神想那么多。如果信得过我,这段时间就让我帮你调理身体如何?”
“我还要做什么调理?”
“王爷身上的刀箭之伤太多,伤筋动骨本是少则休养一月,多则休养以年而论。而你每次都休息不够便再操劳,这累年下来,每到湿寒的春季,便会感到体寒。上次在林中我也和你提过,你已寒气攻身。”
“哦?那该怎么办?”
“我会每日给你做一次艾灸,温热的艾火有暖心散寒的作用。”秋待月一边翻开药箱一边询问:“王爷,现下要不要试试?”
姜南秌求之不得地干脆应承:“好!”
“那请把上衣脱掉。”秋待月偏过头,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
“嗯!”姜南秌脱去素白的寝衣,古铜色健硕强壮的好身材展露无余,只是上面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不下数十处。
因着他晕倒时,已做过一次艾灸,所以此刻的累累伤痕到底是习惯了,没有像初次见时心惊了一番。
“王爷,天气尚未完全回温,特别是夜间,这里是很冷的。以后就不要穿得太少了。”秋待月将掺了各种药末的艾叶绒裹成药卷,点燃一端,瞬间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姜南秌反趴在床上,漫不经心道:“捂着太多衣服,总显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秋待月颇为生气道:“王爷若是如此不听话,那么我也不便再治了。医者再高明,也需患者的配合!”
“好!以后穿多些便是,你叫我做甚就做甚!”
“有点微痛!”秋待月缓缓熏着那满是伤痕的背上,心中莫名多出几分忧心:“要忍一下!”
姜南秌轻咳一声:“这算不上什么痛,反而还有点畅快之感。”
“王爷一定经过比这更痛的,你的前胸后背都有不少的伤痕。”
“你知道我右手臂那一条是谁砍的么?”沉默片刻,姜南秌方才慢慢挤出一句:“是你兄长!”
“哥哥!”陡然听到早已阴阳相隔的亲人消息,秋待月心被猛地被蛰了一下。感觉眼眶发热,泪水似乎马上便要溢出。依稀记得哥哥上战场的前夜,她挑了一件红色的长袍披在哥哥的身上。
那是件红色的长袍,代表凯旋而归,最终却只代表了鲜血。若是注定有这样的因果关系,那么宁愿从没有过那件披风。她后来常常在睡梦中见到哥哥满身是血,鲜红的血与长袍混成一团,红得分不清楚……
“你哥哥的部队被杀得只剩他一人,仍就不肯投降,你爹也不肯交换。但我敬佩他是条汉子,一人与他决斗,让他可以死得不那么难堪。”当时他可以下令任何一种狠毒的死刑,但是没有!至于原因,大约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
当真正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时,那种混着欣赏的情感是复杂的。相惜无关私怨,只为彼此的欣赏。
秋待月极力稳住发抖的双手,虽然结果已摆在眼前,但还是不太相信眼前之人竟会斗得过:“哥哥的的剑法师承一个颇厉害的前辈,若单打独斗,你能赢他想必也不易!”
“我没赢他,他的剑法确实很厉害……那一剑本来可以刺中我的心脏,却在下手时转偏了,长剑只划破了我的左臂。”姜南秌说得简单,像是在说一场无关紧要的打斗。没人知道当时连他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的那种忧心。可是,可是他放过他了。
“为什么?”秋待月轻触那结实的左臂上极容易被忽视的纤细剑痕,感受着哥哥最后的思想。一直都知道兄长的剑比常人的更细薄,所以留下的伤口是细小的一条,表面看着没什么,却不晓得那细纹下必定是深入骨髓的一剑。
“他的剑刺向我时,身子离得很近,与我耳语了几句。”姜南秌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你哥哥对我说,希望它日破城之际,能善待吾家亲人,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聪明如哥哥,早已明白这场战局的走向,只是临死还要为家人着想,尽力谋得一线生机。秋待月只觉得两眼朦胧,滚热的泪水终究夺出。
记得临行前的一夜,她去奉茶。在门外听得父亲与哥哥的对话,父亲道此次战役凶多吉少,但秋家之人绝不做缩头乌龟。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纵然只有一种结果,大丈夫亦是要视死如归。
“然后呢?”秋待月快速用袖子抹过泪水,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你哥哥说完后,便往后退了几步,跳下崖去。”
秋待月迫切地追问:“哪个崖?”
“你不用去找他了,山里这么多野兽,早被啃噬得干干净净。就算找到也是一堆白骨,难以分辨。”姜南秌口气混着凄凉:“你的眉目跟你哥哥很像,每当我看到你,也会想起他……在我手臂滑过的那一剑。”
“杀场中……真是十分凶险!”秋待月低头喃语,原来人生的际遇是何等捉摸不透。一直以为是他杀了哥哥,却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曲折。
“你在想什么,想在我胸口补一刀为你兄长报仇?”突然很想试探她,如今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既然选择嫁给你,就决定跟以往划清界限!”秋待月隐忍含泪,自己如今的平安是父兄换来的,就算不珍惜,也不能白白辜负。
“不知是说王妃的觉悟高,还是太懂忍辱负重了!要学勾践的卧薪尝胆么?”姜南秌反身看着她,意图从她闪躲的眼神中窥探出迟疑。
“就算我可以自拟勾践,难道王爷愿做夫差么?”秋待月停下手中的艾灸,缓缓道:“我不敢做勾践,更无法与西施相比!所以不必试探我!”
“容色你倒不必谦虚,恐怕西施见你的容颜,亦要羞愧几分!”
这算是称赞?秋待月有片刻的失神,旋即道:“王爷为晔州殚精竭虑,当然也不是夫差可比。那么请王爷也不要再对我多做怀疑,这样想必很累。既然不相信我,何必要娶我?”
“你知道我娶你的原因。” 姜南秌黯然,嘴硬无情只是因为自己从来放不下的面子。
“是!我会时刻记得彼此的约定。”秋待月低头不再言语,只管做好自己的事,遵守彼此的约定便可,怎么今日却与他几番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