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谈(1 / 1)
春初的寒意亦是冻人,特别是深夜。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掠起肩后的长发,毫不留情地带走后脖微弱的温热。仰头瞧着挂在天际的半弯稀薄明月,不免生出淡淡的羡慕。
若做人也能如这清澈的月光该是多好,无论月圆月缺,永远宁静地挂在天边,冷漠地看待世间的风起云涌。只管适时洒下一抹清辉,让失意之人望之生叹,得意之人赏之生喜。个中喜怒哀乐与它无关,与已相关而已。
秋待月站在回廊上,驻足看了会月亮。想起那一年的那一晚,也是这样又大又圆的月夜,宫里张灯结彩地正庆祝骆远的周岁。那个才周岁的娃娃,便因满满的宠爱,被喂得跟个圆滚滚的小汤圆似的,白胖而惹人喜爱。
骆远好动,短短的小腿蹬蹬地,已能扶着周遭的东西一步一步蹒跚地迈着。几个女眷围在一起,在旁逗他,诱他走向自己。
小汤圆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咧着小嘴笑呵呵地扑向秋待月。撞了个大满怀后,白白的小手蹭着裙角,一派央求抱抱的举动。
皇嫂在旁数落皇兄:“你这儿子,果真喜欢美女多些,我们这样多的人逗他,他倒目的明确,直扑到熙国第一美女的怀里,全然忘了我这当娘的平日如何疼他。”
秋待月抱着远儿,亲了亲他的肉嘟嘟的小圆脸,又整整他身上的黄色小褂子,笑戏嫂嫂不必吃醋。
皇兄一边笑着一边拥揽身旁的妻子安慰:“远儿这般眼光,以后挑出的媳妇一定不错,便如我一样。”
“罢了,罢了,我也不指望他什么。”嫂嫂双手合十,对着月亮祈福:“就愿他平安健康一世,这个小愿望。”
这样的愿望小么?大约那时的她不能回答,但如今已深刻地明白,即使最普通最微小的愿望也是经不起现实的摧残。
好似舒心开怀的笑声还在耳边,张张亲切熟悉的面庞还在眼前。因为年少,总认为不会与自己的亲人分离,而时间的长河中,人是无法左右相聚与分离的,它从不曾因为美好的期愿而停留。
秋待月默然片刻,继续往前行。月亮看着久了,只怕一件件往事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滚滚而出,而如今确实不适宜去回忆这些往事。
“父皇,夜深了。请您顾惜身体,早些休息。”声音虽然细微,在此刻空荡无人的大殿内却显得十分嘹亮。秋待月缓缓走到父亲身畔,见他不应,只得陪着坐在龙椅下的白玉台阶。
环视华丽冷清的殿宇,空无一点生气,静得可怕。那种可怕就如深夜做了噩梦,在茫茫的漆黑中惊醒后,无助而绝望。
“宫里的人都散了吧?”秋梓恒面色颓然,眼光迷离,语气中更是混着浓浓的无奈。
“都散了,只还有迎雪自幼伺候我,与我情分深,说什么也不愿意走。定要陪着我们父女,生死与共!”秋待月刻意咬重最后四个字,淡淡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坚定,眼光也闪着视死如归的光芒。
“你皇嫂与侄儿……”秋梓恒轻叹一声,双眉紧蹙,当然明白女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她本应该和他们一起走,却兀自又回来陪他。陪着他意味着送死,就算不死也是不知会遭遇怎样屈辱的生活。
“叶将军和几个亲信送走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秋待月把头靠在父亲肩膀,语气中透着希望:“我看着他们乘船出海的,现在一定很安全。”
“嗯,月儿!”秋梓恒慈爱地轻拍靠在自己肩头的女儿,父女之间这样的清静,怕是没有多长时间。天一亮,时局变换,往日的熙国不会再有,亦不会再有此刻的君王和公主。今后他们的命运便如秋天枯黄的落叶,随风飘零最终腐于黄土。
熙国遭到兆国的攻打,冷酷的战役一共持续了五年。也让这位年迈的天子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忍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如今满盘皆输,江河尽失。
凤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是最后被攻陷的都城,理论上说也算不得攻破。
作为熙国最后的君王,别的已经没有,但尚存着人在国在,人亡国亡的气魄。若没有其它因素的干扰,秋梓恒本打算死守都城,永不打开这凤城的大门。
可是残酷的现实哪里肯轻易放过?在粮水药品紧缺的危急中,他不愿意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臣民就这么一个个离去。他有视死如归的念头,却不一定要拉上这么多的陪葬。他还是一个父亲,更不想自己的女儿活活陪死。
在看清楚大势已去,无力改变之局。他送去了降书,唯一的条件是不许杀这城中一人。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
秋梓恒看着爱女,目光怜惜至极:“你是亡国的公主,再不是我今后能处处保护的掌中明珠,以后的生活地位恐怕很是尴尬!”
秋待月仰着头,微微一笑,脸上并无惧色:“不关今后的生活如何艰难,只要伴在父皇身旁,咱们相依为命,总算是会过得很温暖。”
秋梓恒摇摇头,声音充满了慈爱:“我不要你陪着我,只要你过得好。”
“只要一直在父皇身边,就是过得好。”秋待月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生怕父亲再赶自己走。半年前父亲着人护送自己与嫂侄离开,可是她却挂心父亲。在看见嫂侄平安出海后,便独自一人回来,尔后不小心迷陷林子,不过还好平安归来。想了想,与林中偶遇的小哝分开已过大半年,终究是他的国家胜了。
秋梓恒看着眼前的女儿,千言万语终化为一声轻叹。她才二十岁,真恨自己为了留她在身边,为了挑一个优秀的驸马,没早早让她出嫁。而后连年的战事亦是终究把她的终身之事耽误了。假若早点嫁出去,此刻她至少有个倚靠。有了牵挂,就不必与自己在此等死。
“父皇!”秋待月靠着父亲肩头撒娇道:“我不要亦不会离开你,皇兄不在了,我要永远陪着你!”
“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如今,除了那个法子,还能怎么办?秋梓恒静默许久,终于横下了心来:“有件事必须你才能帮得了父皇。”
“什么事?”秋待月睁着大大的眼睛,充满疑惑,此刻他们还要做何困兽之斗?
“嫁给燕湘王!”怀着满心的苦楚说出这个决定时,是被逼得退无可退的无奈。
燕湘王,兆国五皇子姜南秌,领兵五年,攻下熙国。作为奖励,大兆君王将熙国改为晔州,赐给了这个皇子作为封地,封为此地的燕湘王。
“不!”秋待月不可置信地摇头,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就是他攻下了我的国家,我为何还要嫁给他?”
“战场上的事不是你该理解的,谁对谁错亦很难说得清楚。他们不来,我们也会去攻……”秋梓恒看着女儿震惊的脸色,喃喃无奈道:“要爬上去,谁的手里没沾过血,你父皇,你皇兄都是这样背负着命债的人。”
“不!哥哥便是被他杀的,连尸首都没有寻到!”秋待月仍然固执地摇头,更宁愿父亲让她以身殉国,免受破国的□□。
“他的三哥和六弟,也皆是我熙国将领所屠!”秋梓恒淡淡一句却显得十分无奈,战场上那样生死攸关之时,若是谁不先发制人,谁就难得活着走出来。
“这……”于情上,自幼与哥哥亲,自然不会嫁与一个与哥哥死有关的人。于理上,战场上凭得是各自的本事,本事强的便能踩着累累尸首活着走出来,弱的成为刀下亡魂确实也半点怨不得旁人。
“害死你哥哥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你父皇,倘若那时我不赌着一口气,也许能交换你哥哥的性命。”秋梓恒顿了顿,调整心情,继续道:“如果我们父女今夜自尽身亡,是有了气节,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秋梓恒语重心长道:“月儿,你嫁给他后生个儿子,他日你的儿子做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岂不是这熙国领土还是我们秋家的?到时你便可以保护我,也许还能保护你东躲西藏的嫂子与侄儿。”
“可是,可是……”这样的事实,冷酷而又透着某种强烈的诱惑,逼得人再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为国而殉固然豪迈,可是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秋梓恒加重了语气,“何必又怕卑微地活着?”
“可是他是这片土地的新主,怎会娶我一个亡国的公主?”秋待月试着从其它方面否决父亲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决策。
“这个父皇自有办法,只是过了今夜你再不能叫我父皇了,以后你便像平民般叫我爹爹罢!”秋梓恒嘴边含着一丝似苦非苦的笑意,终究是把最后一个牵挂落下了。
“父皇,我怕我做不到……做不好!”秋待月顿时觉得肩上挑了千斤担,压得她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秋梓恒笑笑,和颜悦色道:“我的月儿如此美丽动人,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那个男人动心。”
“可是……”带着浓浓寒意的夜风从宽大的殿门吹进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深夜中冷清寂寥的大殿内越发寒冷了。
坐了那么久的白玉石台阶依旧冷冷地传递着寒意,这样冰凉的石头,是不管用怎样温暖的身体都捂不热的吧。
姜南秌那冷漠威仪的名声不是没有听过,不近女色是他的第一个标志。曾经被攻陷的瑕城中,当地官员也想到过美人计。送去四个绝代美人,以谋生路。可是他连看都未看,四个美人和着当地所有官员及家眷,共两百多人都斩于菜市街口。
他怎么会娶她?就算被迫娶了将来的生活又会怎样?况且自己如何与有着家仇国怨的人坦然相处?一连串的疑问与烦恼袭来,头越发疼痛。
秋待月沉默许久,思虑许久,到底也没找到更好的借口拒绝,没找到其它理由辩驳。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半点由不得人的喜好和性子。不明白的太多,不想明白的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