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1 / 1)
早上,常钦很难得没有靠闹钟把自己闹醒。
他没在被窝里多耽搁,一个翻腾起身,从衣柜里挑出最昂贵的一套西装换上,又刻意用发胶固定了发型,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推开会议室的门,自己竟然是最早到的,于是他百无聊赖地在桌前甩笔玩儿,不一会儿,身后传来皮鞋踏地板的声音,未等他转过头,就听一个熟悉的低沉嗓音说:“常总监,真早。”紧跟着,一身西装革履的郗苓从他身边扫过,带起的风将桌上的一页纸吹开又合上,郗苓身后跟着他的助理,两个人挑了常钦正对面的位置坐下。
“郗律师,你也很早。”常钦急忙调整了下坐姿,微笑着打招呼。正打算多寒暄几句,门外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常钦只好闭嘴,起身跟每一个进来的同事道早安。
直到大老板蒋总坐进正席,会议正式开始,大家主要就前期合同里的一些细节斟酌了一番,又讨论了施工合同的协议条款,建设工程设计合同一共有七条,分别为合同签订的依据,设计项目名称、阶段、规模、投资、设计内容及标准,甲方向乙方提交的文件和资料,乙方向甲方如何交付设计文件,设计费支付方式,双方责任,其他条款等。
讨论完,又早过了午饭时间,这次蒋总没办法请郗律师留下吃饭,他还有别的事儿要忙,散会后,他特意嘱咐常钦招待好郗律师,便马不停蹄地走出会议室。
常钦求之不得,立马带郗苓和他的助理在公司楼下找了家味道不错的餐厅,他们公司位于市中心的一幢高档写字楼顶层,下面是商场和各色高档餐厅,有时候吃厌了公司里的快餐,常钦经常会请组员们到楼下的餐馆打牙祭。
“最近忙么?”常钦帮郗苓和助理倒水,随口问道。
“不忙,这几天一直在家待着,我的案子要下个月才开审,不过晚上有一节选修课。”郗苓平静地回答。
常钦这才想起来,郗苓通过导师的关系在一所大学里挂名,专门给学生们上选修课,而大学的选修课一般都安排在晚上。“晚上上课,你还蛮辛苦的。”常钦笑着说。
郗苓倒是无所谓地摇摇头:“乐意之至。”
一餐饭吃得不痛不痒,碍于有助理在,常钦没好意思多问什么,气氛有些沉闷,常钦越吃越心塞,好不容易见着郗苓一回,却不能为所欲为地交谈,前几天还亲密无间的关系瞬息万变,他俩又回到初相遇时那不冷不热的状态,他时不时瞟几眼郗苓,见对方无半点表情,只顾认真埋头吃饭,好像交谈不交谈,对他来说都没什么紧要,忍不住暗讽自己的自作多情。
送走郗苓两个人,常钦回到办公桌前工作,当下最重要的是搞定手里的项目,然而痛苦的是,他现在连ppt都毫无头绪,因为汇报那天自己是主讲人,所以ppt没法交给小妮,肚子里空无一物,憋了半天只憋出几个字,没办法,只好翻出之前买的古书,想从中随便抄点什么金句装装逼格。
临下班前,他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竟然是郗苓。
常钦急忙接起,“常钦。”郗苓在电话那头说,语气听上去有些急躁,“麻烦你去你们的会议室找找看,有没有一份资料遗留在那儿,我晚上上课要用。”
“好,你别急,我替你看看。”挂了电话,常钦急忙奔向会议室,把会议桌前前后后翻了个遍,也没找着对方所说的文件夹,他又问了保洁阿姨,阿姨也表示从没见到有资料遗留在那儿。
于是常钦给郗苓回电话说没找着,电话那头沉默半晌,突然叹气道:“看来是落在家里了。”
郗苓的家跟学校还有事务所分处这个城市一南一北一西,他要从事务所赶回家再去学校,显然来不及,常钦想也不想,便自告奋勇替他回家取资料。
“那好吧。”郗苓犹豫片刻,答应道,“我家里有人,你直接敲门,会有人替你开门的。”
听到这句话,常钦心里咯噔一声,他当然知道郗苓所指的家中人为谁,看来这事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任他再自欺欺人,对方有男友的事实,他终究逃不过,常钦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无所谓的口吻保证自己一定送到达。
来到小区大门,常钦的心跳快得要从口里蹦出来,他不断猜测郗苓的那位会是怎样一个男孩,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黄头发?还是黑头发?不过无论对方长成什么样,他都满心的羡慕,因为那个人,能得到郗苓全身心的爱。
电梯在郗苓所住的楼层停下,常钦连做三个深呼吸,尽力表现得心如止水,他摁响门铃,等了大约半分钟,屋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人回应道:“来了。”
这声音听着,像个女人?常钦正一头雾水,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人让常钦惊讶地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不是预想中的外国人,更不是郗苓所谓的另一半,竟然是几天不见的白玉兰,此时就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地请他进屋。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常钦呆愣许久未回过神来,连进屋换鞋都完全抛在脑后。
白玉兰见状笑笑,弯腰拾起拖鞋递到常钦跟前,常钦急忙后退几步,脱去脚上的皮鞋。
“刚才郗律师给我打电话了,他要的资料我也找出来了,就放在餐桌上。”白玉兰指了指不远处长方桌上的一叠文件,见常钦依然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她又笑了笑,解释道,“我回老家后,发现家里人早就不住在原处了,那房子里住了一家陌生人,房东说这房子是爸爸妈妈卖给他们的,我跟邻居打听我爸爸妈妈的消息,他们都说好几年前他俩就搬走了,具体搬去了哪儿他们也不清楚,我又去了乡下我外婆家里,发现那里也是人去楼空,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给郗律师打电话,郗律师让我不要担心,他替我想办法找找看,我没处可去,儿子病又没好,只好带儿子投奔郗律师,郗律师让我先暂时住在这里,我们早上刚刚到的,想不到下午就见着常大哥你了。”
常钦这才放下心来,环顾四周,问道:“你儿子呢?怎么没见着他。”
“小家伙赶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累坏了,现在还在屋里睡觉呢。”白玉兰指了指卧室的门。
“哦。”常钦点点头,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郗苓的房子,这是他第一次来郗苓家,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比自己住的那套小多了,布置倒十分有郗苓风格,浅灰的主色调,深咖啡的沙发和餐桌,硬朗又优雅的格调,简单但不失奢华,就如屋主主人,虽有过波折,但未曾在生活上委屈自己。
“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还得赶紧把资料给郗苓送去。”常钦收回目光,取过桌上的文件夹,又换回皮鞋。
一路开向学校,常钦心里都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虽然没见着传说中的男友,可白玉兰的出现依然让他猝不及防,不过他来不及多想,校门口外,一辆熟悉的大众正停在路边,常钦开过去,与郗苓的车并肩后摁响喇叭,正在驾驶座上看资料的郗苓回过头来,他整理好东西,下车坐进副驾驶座上。
“往里开。”郗苓指了指前方,学校很大,如果靠两条腿走,等走到教室半节课都过去了。
常钦安稳地操控方向盘,开口说:“想不到白玉兰竟然在你家里。”
“也是巧,她上午到的,我就把钥匙留给门卫让她自己开门进屋,如果她今天不来,你也没法替我取资料了。向右拐。”郗苓边说边抬手指路。
常钦转动方向盘:“你男友呢,他还没下班么?”
“他……”郗苓停顿片刻,接口道,“他不在中国。”
“又分开了?”常钦百忙之中扫了他一眼,同情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常年两地分居,我本以为离别大半个月,你俩会形影不离呢。”
郗苓笑笑,平淡地回答:“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常钦又看了他一眼,思绪复杂地没再接话。
开到教学楼前,窗外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走过,郗苓解开安全带,道了声谢谢,抱起资料准备下车。
常钦叫住他,突发奇想地说道:“我可以进去听课么?”
郗苓回过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常钦嘴角一勾,解释说:“最近在做文化村项目的汇报ppt,愁得头都大了,你不是教历史么,正好来你这儿取取经。”
郗苓犹豫片刻,点点头,让他下车跟自己进去。
郗苓上课的教室位于教学楼四楼,两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又在走廊里左拐右绕,才来到位于角落里的一间教室前,郗苓推开门,那是间阶梯教室,里面空间很大,能容纳百人,此时离上课还早,学生对于上选修课向来不积极,教室里空无一人,郗苓让常钦坐在角落里某个位置上,丢给他几张白纸做笔记,便不再管他,自己走到讲台前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看起来。
没多久,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了,见到角落里的常钦,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常钦抓抓头发,郁闷地想我有这么老么?不过才毕业几年,要不是这一身西装,装成大学生应该不难吧。
教室里陆续坐满人后,上课铃响了,郗苓放下手里的书,开始讲课,郗老师上课没那么多规矩,省略了起立老师好那一套,直接进入主题,拿起课本便开讲,常钦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正想笑,只听坐在旁边两个女生捂住嘴,乐呵呵地悄声讨论:“今天郗老师好帅啊。”
“是啊是啊。”另一个闪着星星眼接口,“第一次看郗老师穿西装,简直帅呆了。”
常钦抽了抽嘴角,清咳两声,心里越发五味杂陈。
郗苓自然不知道学生正对自己犯花痴,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平视,声音清亮地说:“今天,我给大家讲一讲先秦诸子百家。战国时期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叫鬼谷子,鬼谷子姓王名羽,常入云梦山采药修道。因为隐居清溪之鬼谷,所以自称鬼谷先生。鬼谷子是战国时期楚国人,相传祖籍朝歌城南,他精通周易八卦、数学星纬、兵学韬略、游学势理、养性保身及纵横术,周游四方、广交朋友。后来在云梦山水帘洞隐居讲学,创建了中国古代第一座军事学校,培养出苏秦、张仪、孙膑、庞涓、毛遂等著名政治家、军事家。鬼谷所创的纵横学的基本观念就是‘阴阳对峙’,正是源于易学阴消阳长的辩证原理。
鬼谷子的弟子中,孙膑因为精通八卦阵法及兵法战术,成为战国时期兵家的代表人物,苏秦、张仪因精通包含阴阳八卦理论的纵横之学而游说于诸侯之间,操控七国命脉。
据说,苏秦与张仪学完纵横之术后,鬼谷子便给他俩出了一道毕业考题——让苏秦与张仪凭三寸不烂之舌把鬼谷子说哭,结果两名弟子巧舌如簧、口若悬河,真的把老师说得痛哭流涕,满意地说你们可以毕业了,临别前,鬼谷子又赠与苏秦一部书,让他闲时研读。
苏秦下山后,踌躇满志,开始他的游说生涯,结果他既没有说动楚国国君,也没有说动秦国国君,最后生无分文,只能挑着行李饥肠辘辘地回老家,这时家中人对他的态度,用苏秦的话说就是‘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于是吟诗一首‘贫穷富贵同骨肉,富贵贫穷亦途人,试看季子貂裘敝,举目虽亲不是亲’。之后便拿出老师送他的书,‘头悬梁锥刺股’苦读三年,才把那本书读懂,然后离家继续游说诸侯,只用了一年时间,歃血于洹水之上,功成名就,佩戴六国相印,总揽合纵大局,烜赫一时。
苏秦的成功得益于鬼谷子增他的书,现在我想问大家,有谁知道他的老师送给他的是什么书吗?”郗苓微笑着环顾下面的学生,见有几个人举手,郗苓便请他们起身回答,最终没人能说出正确答案,于是郗苓继续说,“这本书是《黄帝阴符经》。那么此书到底讲了什么呢,当代易学大师霍斐然经过三十多年的研究才破解了这本天书,原来里面讲的是奇门遁甲之术,奇门遁甲术‘神机鬼藏’,自然可以指导舌剑唇枪的苏秦走向成功。霍大师用了三十年才读懂,而苏秦只用了三年,可见苏秦之聪慧绝顶。”
常钦从未如此深入接触过历史,看郗苓站在台上口若悬河,不禁听得忘神,他见过法庭上的郗苓,此时又见到讲台上的郗苓,一样自信满满,一样气定神闲,不同的是,前者面露威严,后者温文尔雅。
临下课前,只听郗苓继续说:“我非常喜欢给学生们讲鬼谷子的故事,因为他总让我想起自己的老师,当年只因老师一句‘我爱惨了中国历史’,我便义无反顾跟他钻研,我觉得我就是鬼谷子的‘苏秦’,苏秦曾对秦王说,‘若秦能信比尾生,廉胜伯夷,也就不会来替王上谋取天下了’。或许我也如此,若我能从一而终,矢志不渝,便也不会当个教历史的律师了。”
郗苓说完,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下面的学生们便也跟着哄笑了几声,课堂在一片轻松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下课后,郗苓被一大群学生围攻,常钦只得率先离开教室,坐在车内等郗苓出来,直到教学楼里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郗苓才姗姗来迟,只见那个身着白衬衣,一手夹着鼓起的文件袋,手臂上挂着脱下的西装外套,另一只手指不停滑动亮着的手机屏,肩上背着单肩包的修长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常钦的嘴角便肆无忌惮地上扬开来,他打开远光灯,让郗苓注意到自己。
待郗苓上车后,他右脚踩油门,右手轻快地转动方向盘,行云流水地将车子驶向林荫道上,窗外蝉鸣四起,清风徐来,这是个再美好不过的夜晚,他侧目看了眼依然专心滑动手机的郗苓,含笑说道:“郗苓,搬去我那里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