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雨中行(1 / 1)
是岁,长安多雨,淅淅沥沥不停,足足七日,这一天,终于露出微阳,但到傍晚,又淅淅沥沥地飘起毛毛细雨。
窗外的天有些阴沉,但屋内生着炭火,暖意融融,铃儿拿着铜箸,挑炉子里的炭灰,姐妹们聚在雕花大床上玩双陆,丫鬟们在旁面描花样子,裁剪绸缎,为大姊准备新嫁衣。
七妹佳萝脑子灵、手气好,下手快,三姐和她玩了三局,输了不少钱,就撺掇我道:“沁儿,别看书啦,过来跟我们玩会儿。”我知道她们是想让我帮忙赢钱,果然,佳萝一听,抱着钱袋就溜,“我不要跟沁儿玩,她不会让着我。”三姐笑嗔道:“你都不叫她姐姐,她怎么能心甘情愿地让你?”佳萝辩解说:“她才比我大一天,叫不出口嘛。”说得众人都笑了。
我失踪这十多日,府里上上下下像炸开锅的蚂蚁,姐妹们为找我,费了不少心,如今风平浪静,聚在一处,自然其乐无穷。
正玩得高兴呢,姨娘娘进来了,铃儿放下针线,迎上去说话,两位姐姐皆一声不吭地溜下床,整整齐齐地在站成一排,铃儿又端来瓜子坚果,姨娘摇摇头,跟三姐说了点什么,三姐就跟着出去了。
一看他们走远,四姐对着铜镜插好朱钗,说玩了半日,乏了,要回去歇着,我和佳萝死活拉着她不让走,三个人接着玩了会双陆,结果七妹赢的钱又全都输给了我,我冲四姐眨眨眼,得意地说:“佳萝,以后山中无老虎,还敢不敢在姐姐们面前充大王?”四姐笑得前仰后合,看着七妹一点点扁下去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我龇牙咧嘴地笑着:“放心,咱们家佳萝红颜不让须眉,宰相肚里能撑船,才不会将这点芝麻粒大的小事放在心上呢,对吧?”七妹颇委屈但又颇豪自我安慰,“对,我是独孤佳萝,我是巾帼英雄,才不会跟沁儿这个弱女子一般计较呢!”
四姐掐了我一把,道:“沁儿你也是的,怎么欺负妹妹呢?”我双手在半空一上一下地丢着钱袋,一本正经道:“你没听她说,我才比她大了一天嘛。”七妹瞪着可爱的圆眼睛,转身就要走,被四姐一把拉住,“去哪里?”“去杨伯伯家。”气呼呼地穿鞋,提着裙角,拿起伞就走了。
我问:“佳萝刚才说去哪里?杨伯伯,去他们家干嘛?”铃儿递给四姐一杯茶,四姐抿了一口,用手帕拭了嘴角,慢悠悠地说:“七妹订给杨家了,上回二娘去拜访,就是为了这事。”我“奥”了一声,感觉到强烈的失落感,几个姐姐嫁人的都已嫁人,定亲的都也定亲,连七妹也许给了杨家,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四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安慰我:“女孩子家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不过爹爹一向疼你,总会给你寻着好人家的。”我突然感觉心里好难过,扑过去拥着她,“四姐,我不想离开你们,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好不好?”四姐拍着我的背,淡淡道:“这哪能行呢?”她可能感觉好笑,我这种想法,难道不对吗?女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嫁人,不嫁人,不是照样可以过得很好,反而有些女子,本来人品端庄、生活恬淡,可因为嫁错了人,命运从此凄凉,像卓文君那样,因一曲凤求凰,闹出多少悲欢离合来。
四姐安慰我:“沁儿,别乱想了,等你遇到喜欢的那个人,就会明白,那种朝思慕念,你现在还不能体会。”说着下床,要走,我便嘱咐她:“我画了幅画,放你桌上了,你看看好不好。”四姐饶有兴味地一笑:“好了便怎样,送人?送谁?”我本斜倚着靠枕,听她话里有话,“腾”一下坐起:“我画的咱们家的大白,你说我送谁?”四姐扑哧一笑,大白是一条狼犬。
四姐回去了,我瞟了一眼床头的《神农本草》,看了会。
醒来时,铃儿在火盆边打瞌睡,大姊借着油灯绣花,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大姊见我醒来,让铃儿热了点饭过来,我跪在小几上边吃边看她飞针走线,微微光晕下,一脸幸福神色,我好奇,“大姐,二娘跟你说了什么?”大姐告诉我,良辰吉日已经择下,就在下月初九,大姐需赶制嫁衣,好尽快完婚,我问:“为什么要这么急?”大姊笑说,她作为长姊,若不先出阁,妹妹们自然不好先她而嫁,我点点头沉默不语。
这几天,将自己关在屋里里,成日思考女孩子为什么要嫁人这件事,姐姐见我心神不宁,以为我经历了上次的飞来横祸,吓得失了心智,叫我到山中还愿。
三月的长安,烟雨蒙蒙。
百步石阶之上,一道山门,隔开了尘世和梵境,青瓦灰墙的一处庙宇内,香烟缭绕,山中,有流水潺潺,远处,箫声响起,清韵高远。
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走上石阶,伞下,只可看到半截墨色青丝,垂于腰际,蓝色长裙被玉手提起,露出女子脚下水蓝色白边的绣鞋,雨水打湿了青苔,更显翠浓欲滴,天地如一幅泼墨山水,静穆,美好。
油纸伞缓步移上石阶,在寺庙庭前驻足,雨花石地面上,铺满一地梨花,女子望向倚在树下的男子,也是一身水洗蓝衣,背对着她,六十四骨油纸伞下,一道颀长背影,隐在朝雨山雾中,微风拂过,夹带着梨树上片片白花,簌簌落下。
这个女子,便是我,那天,我刚过完十四岁生辰,一岁之差,竟然就有了惊人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始料未及。
我记得那天,细雨中,看到那样一个背影,笔直的、高大的、静静地,我站在那里,定定地盯着这片水洗的蓝色,油纸伞外,飘着如丝细雨,绣鞋下满地梨花,覆上石缝间点点青苔,内心深处,心跳骤然慢了一拍,连呼吸都变得不均匀了,我就那样站着,站着,完全忘了身在何地、岁月几何?直到,那个身影蓦然不见,他始终都没有转过身来。
那个背影,便留在我心中,久久不能忘怀。佛说,一眼万年,这一眼,便倾尽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