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被抹掉的记忆(1 / 1)
“妖若有情,端华你为何不曾救救她?”
“妖若有情,端华你为何只冷眼旁观?”
雨势陡然磅礴起来,倾盆如泄。
雨水沿着和尚的眉毛直直往下流淌,远近都是一层层的薄水雾,不过片刻的功夫,和尚已经湿透。
端华似被隔绝在雨幕之外,只能看见那和尚微微扬起的寒意森森的脸。她被他问得直发愣,却又恍惚间记起来一切。
那些被人刻意抹去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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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初。
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雨,哗哗啦啦,骤雨倾盆。天上电闪雷鸣,风声凄厉,她懵懵懂懂的在雨中第一次化了形。
半人半妖,脑袋是女娃娃脸,身体尚是个树。
枯枝虬然,皮糙根厚,看上去一点都不和谐。
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站在雨中,淋得浑身发颤。却听得一个动听的笑声。
“你看,那个妖怪?”
她无意识的扭过头随着声音看去,看见了两个撑着油纸伞的男女。男的是个和尚,黄袍曳地,眉目如画,俊俏之中带着几许煞气。女的却是个披冠带甲的,英气勃勃之中又显得十分秀丽。
说话的那个是和尚,女子听了他的话也歪过头来瞧她。瞧了一眼便不屑道:“金蝉子,这么丑的妖怪你也叫我看。”
那叫金蝉子的和尚登时笑了,笑意宛如春风拂面:“你不觉着有趣么?”
她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又想着那女子说她丑,气愤的想道:“你这样的在我们树族里才丑呢。”
那二人站在雨幕里,似一对璧人,她看得心里发痒,有心想凑近去看看却动弹不得,只能歪着脖子注视着他们。
女子发觉了她的目光,似吃了一惊,嘘了口气道:“金蝉子。你看那妖怪好像很愤愤不平?”
和尚闻言便走近了她身侧,仔细的打量了她一圈道:“不至于……你看她这半人半妖的模样,显然是个未曾开化的小妖怪……”
女子为难道:“可是,我们这回是来除妖的……若放过了她,日后万一……”
和尚抬手,轻轻抹去她眼睫上的雨水,见她茫然的睁大眼睛,笑道:“放心吧,不用管,这小树妖成不了气候的。”
她化形不久,不太会说话,那冰凉的手指带着水雾触在眉头十分的怪异,她觉着不舒服,却又无法教它离开,便只能勉勉强强的道:“你……你……你……你……”
她来来回回就说这一个字,那和尚笑得更欢了,举起伞从她庞大的树根旁走开,摇头笑道:“赤渊,你看还是个结巴呢。”
那女子嘴角便也带上了笑容,轻快的跟上了和尚的脚步。
两面油纸伞像是两团云,随着磅礴的雨水很快散去。小树妖却还是光溜溜的在雨中站着,她歪着头,瞪大了眼睛,暗暗将那两人模样记住,默默的想:“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厉害。”
她努力的修行,修了五百年却终于修成了全人形。说话也不再像这样磕磕绊绊。然而她却再也没有看见那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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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她在人间看见了那个女子,依旧是披冠带甲英气逼人,可身畔却没有了那个和尚的影子。取而带之的是个白袍墨发的男人,一双凤眼潋滟。
她不紧不慢的跟在二人身后,想找那女子问一问和尚的下落。然而她跟了一路,竟是不能近女子的身。
一个破旧的巷口,白袍男子拦住了她:“小妖怪,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她抬起头,双目睁着,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白袍男人:“我没跟着你,我跟着她呢。”
白袍男人微眯了眼睛,饶有兴味的道:“那你跟着她做什么?”
她眨眨眼睛:“我有事要问。”
“什么事?”
她眉眼一弯:“哼,不告诉你。”
白袍男人被她逗乐了,道:“小妖怪,有意思。”
她不屑道:“你才有意思。你可别拦着路,我急着问她呢。”
白袍男人摸摸下巴,沉思了一会道:“这样吧,你来问我,我度你成仙。”
她愣一愣,摊出手指头一个个的掰开,掰了一会咬着唇问:“成仙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白袍男人郑重的答,“再说了,你修行不就是为了成仙吗?”
她撇撇嘴:“才不是。”
“那你是为了什么呀,小妖怪?”
她眨眨眼睛:“哼,不告诉你。”
白袍男人笑道:“你这个妖怪,做的十分有趣。”
她沉默一会,抬起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你方才说让我问你,可是真的?”
“自然。我是天上的神仙从来不撒谎。”
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好吧,我跟你成仙。”
度个五百年的小妖怪简单,白袍男人手指轻挥,她身上光芒一闪,便听他说:“好了,你是神仙。”
她嘟囔着看一圈自己的四周,低下头瞥一眼自己的人形,发觉没有什么变化,便不满道:“哼,做妖怪做神仙没什么差别嘛。”
白袍男人又好笑又好气的抚上她清秀的面庞,无奈的道:“你这个小树妖,真的十分有意思。”
她面上一热,侧过脸躲开他的手指,窘迫的道:“你……你不要碰我的脸……我……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
白袍男人收回手指负手站着,笑着问:“你要问什么啊?”
她犹豫了片刻道:“那个以前老跟在她身后的和尚金蝉子是谁啊?”
白袍男人似乎惊愕了一下,潋滟的眼里陡然笼了层朦胧的冷意,他迟疑着道:“你问他做什么?”
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终于道:“他,他说我结巴。”
白袍男人颇为意外的哈哈一笑,道:“说你一句结巴,你便一直记着他?”
她认真的点点头。
微叹了一口气,白袍男人有些无奈的道:“那你要找他是做什么?报仇?”
她一怔,茫然道:“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金蝉子是天上的神仙,你跟我一起上天就能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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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懵懵然被骗上了天界,却还是没有见到金蝉子。她被关在紫微帝君的仙府里,常日哀叹。
见了紫微永远只问那一句:“你何时带我去找金蝉子啊?”
紫微不解道:“跟我一起不快乐么?”
她支着下巴伏在桌上,满脸忧愁:“我不知道。我只想见他。”
紫微拥住她:“你只是个不懂情爱的小妖怪,为何偏偏要见他。”
唉,末了,终是一声叹息。
大约是不忍见她难过,他还是带她去见了金蝉子。只是他不曾说,同金蝉子一起的还有赤渊。
她探着脖子,眼巴巴的看,却看见无垠花海之中和尚跟女子似璧人般依偎在一起,心里竟然是好一阵刺痛。她不甘心的问他:“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他笑着将她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乌黑的发尖上,循循善诱似的道:“你看,我们也这样好不好。”
一向温顺的她却重重摇头,从他怀抱里挣开,往花海里跑过去。
“不好,一点都不好。”
隔得远了,他听见她大声叫。
指尖似还残存着淡淡的梅香,他露出个苦涩的笑容,那双潋滟的凤眼越眯越紧,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上去拦住她。
她跑得快极了,不过片刻,就到了花海里。
纷飞的花瓣里,她扬着脸,喊:“金蝉子。”
俊俏的和尚拥着女子抬起头,却是冷漠的眼神:“你是谁?”
她似委屈极了,瞪大了眼睛,泫然欲泣的样子:“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和尚冷冷道:“你我从未相识,何谈记得?”
怀中的女子也道:“小姑娘,认错人了罢。”
“不会的……我没认错……”她讷讷的争辩,想说出那年人间之事,却又结结巴巴的开不了口。她只能瞪着无辜的眼睛贪婪的望着那张俊俏至极的脸,那张睡梦之中都会见到的脸。
和尚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却忽然间眸光一冷,厉声质问道:“你身上只有五百年的道行,尚成不了仙,是谁送你上天界的?”
她不曾想到自己的满心欢喜却只换来和尚的冷脸相对,颓然站着,竟也不知道作答。双手微微带着哆嗦绞在一起,她颤巍巍的抬起眼角瞧那张脸,分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为何会如此冰冷呢?
和尚见她不答,眉头蹙得更高,不耐烦的道:“你说不说,不说我便除去你的灵根,打得你魂飞魄散。”
她虽懵懂,却记得魂飞魄散四个字是多么可怖,然而她现下竟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无助的望向紫微帝君所在的方向,可那里,空无一人。
见她仍旧不作答,和尚的忍耐终于到了头,长袖轻挥,一道圣洁的佛光便已猛然打在她身上。
如火花迸溅,裂帛声起,那道佛光击在胸口,一刹那便将她打出了三四丈外。而骨骼的破碎声,仿佛砸断了一把干柴。
她登时疼的紧紧捂住胸口,蜷伏在花海之中。
那和尚却似还不知足,站起身,上前好几步,用脚尖翻过蜷伏在地的她,俯下身子审视似的看着她,而后冷淡的道:“竟然还未断气。”
裂帛般的痛楚已教她发不出声音,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间脖颈间胸腹之间冒出,清澈的眼上也被疼痛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恍惚中却瞥见那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眼神——得意而又冷漠。
咔嚓的一下,不知那和尚又做了什么,总之她的骨头更加支离破碎。
闷哼一声,她疼得已经昏过去。
后来的事,她已记不大清。好像朦胧之中听见了紫微说什么:“你伤了她,便要付出代价,你我择日决一死战。”
又听见那和尚冰冷的应声好,间或还有女子规劝的声音,而她已沉沉的昏过去了。
她昏睡了多久,也不知晓,只知道醒时身上的骨头已经变的好好的,一身伤也不见了踪迹。紫微帝君的凤眼还是那么潋滟,只是当中似乎又包含了某些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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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之后,她时常坐在高高的楼台上发呆。
紫微从她身后拥住她,轻声问:“小妖怪,你想什么呢?”
她怔怔的看着远处的花海沉默不语。
紫微便将脸靠在她的肩头,慢吞吞的问:“小妖怪,以后你就这样陪着我好不好?”
她还是一言不发。紫微却仿佛已经不在乎了,他亲昵的摸摸她的脸颊,凤眼眯起来,情不自禁的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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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之日很快就到来。
仍旧是那一片花海,浩浩荡荡,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