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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番外一:花飞人去经年过,我自独守旧春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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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花飞人去经年过,我自独守旧春风

窗外草木深深,又是一年春风敲响沉寂的岁月。

束高阁已久的乌木匣子泛着喑哑的漆光,陈旧的信封懒散散地开着封口,相对无言。

她伸出手,拆开那年永远尘封了的□□。

初冬,从江城一路向南,风渐暖,草木渐翠。

路过很多的风景,马车终于停下笃笃的轮响。阳光真好,穿过叶隙留下一地斑驳的光影,空气里也弥漫着绮丽的草木香气。

但马夫只感受到了来自毒日头的恶意,解下腰间的布巾揩起了汗,并表示不再往前送。

孟清莲没那么多钱供挥霍,只得乖乖下了马车。

汗流浃背地着一路询问摸索到儋州刺史府,已是日薄西山。

府邸门扉斑驳,完全不像是刺史府该有的样子。门童姗姗来迟地打开门,探出脑袋打量了孟清莲一番,开口问道:“姑娘有事吗?”

“……”孟清莲犹疑半晌,不知如何介绍自己,便索性道,“我是顾家……顾择芝派来的,烦请向薛大人通报一声。”

“顾择芝?”那门童歪过头,“薛大人不在,不过……我们这里倒有个叫顾择苏的,不知你认不认识?”

孟清莲思及自己左右没地方落脚,便索性说了“认识”,先进了府邸再做打算。

被领到顾择苏面前的时候,孟清莲没了先前的淡然,开始局促起来。但眼前的人似乎并未看到她一般,眉眼恬淡,自顾自地摇着织布机,咔咔地缝着寂静。

孟清莲拿不定她的态度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也不好开口,只傻傻站着。

“水放那里就好了。”那人终于开了口,音色清脆。

孟清莲扫了眼四周,屋里并无第三人,便不解地歪了歪头。

“青宁?”她偏过头来,眼睛却没怎么动。

“顾小姐……”孟清莲觉察出了什么,便主动开口,“我不是青宁。我是孟清莲,顾择芝的……朋友,来此找薛大人的。”

“啊,”她放下手中的纺锤,直起身子,抱歉地笑了笑,“我眼睛看不见,慢待了孟小姐。”

“没有没有,”孟清莲慌忙摆手,有些不知所措,“是门童叫我在这儿等着,是我打扰了顾小姐。”

顾择苏浅笑着摇了摇头,扬声唤了青宁来布茶。只奈何她最是不擅谈天,给孟清莲沏了茶便又坐下默默织布了。

孟清莲见她眉目鼻嘴无一不纤柔秀致,举手谈吐间皆是灵巧恬静,心中便自然地生出几分亲切之意。二人虽无话可谈,她心里却觉得欢喜轻松得很。

傍晚见了薛绍清,也不曾说什么,只叫她与顾择苏一道做些织布缝纫的活计。

孟清莲便再度踏上了顾择苏房间的门槛。

“孟姑娘。”她转头微微笑了,这回叫对了名字。

看她眉眼温存的模样,孟清莲脸忽然莫名其妙地发烫了起来:“顾小姐……怎么认出我来的?”

“我这儿少有人踏足,”她向孟清莲的方向看过去,仿佛她能看见一样,“青宁的步子没有孟姑娘这么端稳。”

孟清莲看着她笑弯了的俏丽眉眼,心底涌起一声叹息。刚欲开口问问她眼睛为何失明,却还是按捺住了。

“孟姑娘晚上睡我隔壁吧,”她又开口,“我带你去瞧瞧。”

言罢,便站起身子,抬脚欲走。孟清莲赶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臂。

顾择苏怔了一下,随即轻笑着推开了孟清莲的手。

“我一个人可以。”依旧是清脆温婉的声音。

银白月光洒在她漆黑的头发上,泛着喑哑的光。孟清莲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推了门进去,桌椅床褥都十分齐整,完全不像没人居住的样子。

“孟姑娘看看可还缺什么?”顾择苏驻足在了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

“这就很好,”孟清莲点了灯油,甩开手中的火柴,“顾小姐……怎么不进来?”

顾择苏弯了弯嘴角,局促地笑道:“我不熟悉这屋子。”

“我扶你进来啊,”孟清莲又转念想起她推开自己手的动作,便放软了声音道,“以后我是要长住这里的,顾小姐不必与我见外。何况我觉得与顾小姐很是投缘,有心交个朋友,不知顾小姐肯是不肯?”

“啊,孟姑娘不嫌我麻烦就好,我哪有不肯的道理。”言罢,便摸索着门框抬了脚。

孟清莲赶紧上前扶住她,温声道:“那就别唤我孟姑娘了,我表字净渠,就这么叫吧。”

“净渠,”她坐下来,仰起脸朝孟清莲笑了笑,复又垂下头来,“我没有表字。你唤我择苏吧。”

孟清莲心下有几分纳罕,这些大家族的女眷,少有没取表字的。不过见顾择苏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好再问。

“我不记得孟家牵连了这案子,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顾择苏开口问道。

孟清莲把事情讲给她听,颇有些咬牙切齿。

顾择苏听完,点了点头,平静开口:“倒是个傻姑娘。”沉默半晌,又叹息道,“可又有谁是从未犯过傻的呢?”

孟清莲看着她,心里觉得很奇怪,便试探地开口:“你也犯过傻吗?”

顾择苏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犯傻的那人已经不在了。我不会犯傻的,我一直……很清醒。”

她这个笑容空洞洞的,虽然她的眼睛一直是那个样子,但孟清莲敏锐地感到了不同。可她下意识的觉得不能问。

谈天说地地聊了半晌,顾择苏起身告辞。

又是那样茕茕孑然的背影,仿佛孤魂一般,好像走近了,却又没人能真正触碰到。

不过孟清莲依旧很开心。在这个人勾起的唇角上,茫然空洞的眼眸里,她神奇地得到了慰籍。

薛绍清分配给流放女眷的劳役都是些织布缝纫的活,日子过得没什么波澜,平平淡淡。

孟清莲日日尽职尽责地跟在顾择苏身边,端茶倒水,扶着她四处走动,并通过各种手段成功地挤进了顾择苏的房间。

于是每当顾择苏听见脚步声,第一反应总是微微偏头,寻声问:“净渠,是你吗?”

然后孟清莲就会欢天喜地地帮她干这干那,仿佛很欣喜她能分辨出自己似的。

什么都有人帮衬着,顾择苏觉得自己的探物技能快要退化了。

除此之外,顾择苏的欢笑声也多了起来。孟清莲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有从戏谑之业的潜能,她讲笑话、编故事,变着法地逗顾择苏开心,一扫之前木讷清高的模样。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照顾那个人,想要逗她开心,想要看见那双茫然空洞的瞳仁里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顾择苏对于这样的温柔是有些迷惘的。她的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是黑漆漆一团,隐隐约约的是血色与灰烬。她想起娘亲曾说:否极泰来。虽然娘亲没有等到,可或许她能等到呢?

只是自己在黑暗里蜷缩太久,想要表达感激和亲切也只会道谢和微笑。

于是她决定带孟清莲一起去看看她娘亲的坟,以及如果那人问起的话,她也可以说一些……过往的事情,虽然她觉得那人不会多想听。

“这是哪里?”孟清莲望着一片杂草蕃芜。

顾择苏扶着她的手向前走,摸摸索索地寻到一棵树,终于轻松地笑了。

“右边。”她说。

孟清莲向右看去,是一座孤坟。

“这树跟附近旁的树都不一样,可以当作记号。”

“苏春妹……”孟清莲读着碑文,又戛然而止,她转头看向顾择苏,轻轻开口,“你的……娘亲?”

“嗯。”她放开孟清莲的手,在坟前跪下来。

孟清莲也立即与她并排跪下。

“傻丫头,你跪下做什么?”

孟清莲没有说话。

“你把什么都跟我说了,家底子都翻给我了,”顾择苏微微笑道,“我却从没说过我的事情。”

“你不用说的,”孟清莲迅速表态,“我那些事又不是什么秘密,但你似乎……经历过很多。我又不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我就在乎你。”

说完,她觉得有些脸红。

顾择苏没说话。她把手攥紧又松开,终于自顾自地开了口。

“我跟你说过,有个人犯了傻,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了。那不是旁人,就是我娘亲。

儋州这里,多得是她这样的渔家姑娘。爹娘卖鱼,以后再嫁个卖鱼的,生几个孩子,这辈子也就这么平淡过去了。

可偏偏……偏偏她没那个福气。当年的顾怀仁还是个黜置使,来儋州巡访。许是酒池肉林得玩腻了,觉得渔家姑娘很是新鲜。娘亲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公子哥风花雪月的手段她哪里招架得住?甜言蜜语几句,就昏头晕脑地跟着跑了。乡亲们都说她享福去了,可那福气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渔家姑娘能享得起的……又有谁知道呢?

富贵人家,若没有门户作靠山,便几乎是死路一条。位卑,没城府,偏却受宠有孕,后院的姨娘们自然当她是肉中刺。生下我没享多久的福,就被人构陷了与家奴通奸。顾怀仁哪里真的在乎她呢?月子刚坐完,就被打得不成人样,从此落下病根,我及笄没多久便去了。死了也没人放过她,顾怀仁嫌她脏,便一把火烧了,好在留了点骨灰。”

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攥紧了手,却又松开了。

孟清莲俯身抱住她,没有说话,只有泪水静静淌下。

“不过现在她该放心了,”她勾唇笑了笑,“有人照顾我了,是不是?”

“可以永远放心了。”她盯着顾择苏看了半晌,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在她唇上啜了一口。

顾择苏微微张大了眼睛,却又忽然笑了。

“原来我猜的没有错。”

“你早知道了啊!”孟清莲佯怒着惊呼着。

两人笑闹着踏上了回去的路。春花初绽,粉蝶扑香。

顾择苏最终没敢说出口的是,三姨娘的哥哥在她及笄后便生了色心强了她,而父亲大方地把女儿当作了送给小舅子的礼物,对外宣称这个女儿命薄带煞,无缘婚姻。从此暗无天日。

可这一切是不能说出来的。

越是爱,就越不敢让那人看见自己不堪的一面。

儋州的花渐渐开了,团团簇簇地开出一片春天。

青宁做了纸鸢送给她们,孟清莲便欢天喜地地拉着顾择苏去海边。

“很美。”顾择苏闭上眼吹着海风。

“你怎么知道?”孟清莲笑道。

“你的笑声告诉我的,”顾择苏咧开嘴,又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你在这里举目无亲,真的开心吗?”

孟清莲在她身边坐下,望着远处即将扑来的浪:“逃过了内心的惶惶不安,也顺便寻到天涯海角的好风光,不能说一切都是不幸的。尤其是,我还有你。”

“是吗……”顾择苏垂下头笑着。

孟清莲把她拉起来,飞奔在海风中,纸鸢高高飞起。

“飞得很高了哦!”孟清莲欢喜地叫着,“你来试试。”

顾择苏接过她手中的线盘,踩着细沙奔跑。

“越来越高啦,”笑声绕在风里,却戛然而止了,“啊……断了……”

“断了吗?”顾择苏喃喃道。

孟清莲看她扫了兴,宽慰道:“飞得太高了,这很正常嘛。”

语罢,淅淅沥沥的小雨也滴落下来。

“不是吧……”孟清莲撇撇嘴,“这也太惨了。”

“这不是也很正常?”顾择苏笑着说,“哪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孟清莲闻言抬起头,顾择苏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她还是隐隐感到了不同。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顾择苏笑着抱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算什么心事,她只是怕所有好梦都有醒来的时候。

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还没有失去的珍宝。

如果这就是结局该多好。

她仰头,用空洞的瞳仁接住了春雨霏霏。

这天回去之后,孟清莲隐约地感到有什么悄悄变了。可她却无法说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顾择苏只是比以往更加依恋她了——几乎有些贪恋的意味。

她开始像个小姑娘一样渴求着拥抱与亲吻,遇上事情也懂得依赖别人——虽然“别人”只有她一个。

“你最近怎么这么黏人啊,”孟清莲总是抱着她戏谑着,“二十多岁的人了,丢不丢人?”

而顾择苏并不回应,只是笑着,贪欢一般地往她怀里钻。

“我这可是又当妻、又当娘。”孟清莲几乎要溺毙在这种缱绻里。

“那不是很好?”她不明意味地弯着嘴角,“我的好日子都是你给的。这样,我就不会记得旁人了,这辈子只记挂你一个人。”

孟清莲微微皱起眉,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我是你唯一的爱人就够了……你还会有很多朋友。”

顾择苏摇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不会有别人了。能永远留住你就很幸运。”

孟清莲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也紧紧搂住她:“那好吧。”

顾择苏餍足地闭上眼。

盛夏就要来临,生命迸发出最激昂的色彩。

草木郁郁,葱茏如梦。

顾择苏俯身看着窗下的人,她的净渠,在一片绿浪花海的簇拥里。

像梦一样。

既然这样喜欢这场美梦,那就永远在梦里睡下去吧。

只要把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么即使沧海桑田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吧?

可我要对不起你了,净渠。她眨眨眼睛。你还那么年轻,你还可以走很长的路,你还可以遇见很多很好的人。

“但我就要撑不住了……”她低语,像是在净渠耳边呢喃一般。

阳光透进来,把时间与空间都交错。

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场景,无数温暖或狰狞的面孔。

温声的呢喃、殴打与谩骂、拥抱与亲吻……它们交叠在一起,编织出光怪陆离的奇怪幻影。

“老天……是时候放我一马了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那场梦,告诉自己,这就是结局。

黯淡的信封里,扑面而来是黄纸的陈旧酸气。

吾妻净渠亲启:

孟夏将至,隔窗极目,草木葳蕤,万物向荣。郁郁葱茏如梦,忽忆平生往事,感识君如梦,吾生如梦。

自总角之年至辗转儋州,年月如飞二十余载,历历者,竟皆如噩梦,魇我一生,无以挣离。

顾忆吾生,先母早亡,父兄不怜。卜命之人欺言吾命薄带煞,故亲戚明厌,奴婢暗弃,世态凉薄,始知矣。其后种种,污浊不堪载于白纸,不提也罢!

壬戌年,仲冬,有幸识君,残生始见春风色。

二十年生平,未敢想有伴者如君。牡丹亭,三生路,或非妄造,诚有之矣。

然近日以来,忽惶忽恐,积郁难消。便知爱为爱也,恨为恨也,非可相赎救也。且吾素知强极则辱,兴极必艾,盈极必损。残生寥寥,再难受此大梦忽醒之罪。

故而,请辞。

长辞于此多变之乱世,以苟全吾大梦也。世间薄情自利之人,舍我其谁?然此死生别离之际,伏惟恳请,切莫相怪。死生之事于我,诚身不由己。

净渠吾妻,梦里湘君,今将永决别矣!合欢花下时光脆,欢喜总易碎。然余生漫漫,好景依旧。不求永铭择苏,但求长记此情。

黄泉路上上走,就守此梦,与君共白头。

净渠吾妻,余生珍重。

妻顾氏择苏,

绝笔。

孟清莲把信妥帖地收好,锁上匣子,束之高阁。

走到海边去,又是阵阵春风。

“你又知道多少呢?”她寻个地方坐了下来,“死去的人永远解脱了,而幸存的,却要可悲地度过这样漫长的余生。”

她看看天,想起苦苦找寻的那只纸鸢。

一直鸥鸟划过天际。

忽然之间,她觉得不必再找了。

那只断线的纸鸢是回不来了,它飞到岁月外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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